第一次见面，今谙就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尽管两家早就相识，但也不会经常见面。他五岁那年，和宋新满去看望刚出院不久的今谙，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今谙是早产儿，身体适应能力差，时常住院，所以她没有上幼儿园，家里都是请的家教。所以他去的时候，在琴房看到她有一搭没一搭很敷衍在弹钢琴。
明明是夏天，琴房里没开空调，她却穿着长袖，端坐在三角钢琴前，很敷衍地在练习钢琴曲目。
今谙学钢琴要比小提琴早，后来两样虽然一起学，但她始终对钢琴没怎么上心。她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觉得黑白琴键色彩太单调了，像冰冷的医院，像她黑白的梦境，光是看着，就让她心情不太好。
来今家拜访被宋新满推上来的喻清舟就站在门口，光明正大地听她弹错漏百出的曲子。他没出声，静静地听她弹完整首曲子，听出她不开心的情绪。
曲毕，她心情有些烦躁地看过来，很不客气地问：“你怎么偷听人家弹琴呢？而且，你知不知道听别人弹琴是要收费的？你付钱了吗？”
“我没有偷听，我就站在这里，没有暗地里听你弹琴。”喻清舟语气平静，试图和她讲道理，“而且你弹错了好多个音，为什么还要收费？”
她理不直气也壮，“因为我不讲道理。”
喻清舟：“……”
说着，她忽然发现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会弹这首曲目？”
她从升降琴凳下来，下巴微抬，看向他，一副流氓语气，“那你弹给我听听。”
喻清舟：“……”
这般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年仅五岁的他开始怀疑起自己所受过的教育，他周围所接触的人，皆是礼貌平和之人，同龄人也鲜少会这样与他讲话。
今谙见他不动，以为他不满意，继续说：“我可以付钱，价格你提。”
那时候她对钱其实没什么概念的，只是偶尔会从父母口中听到这个词，就渐渐地了解到这个词。后来有人告诉她钱是买世界上的所有，她不以为然，如果钱能买到所有，为什么她还在住院。
但她也知道，如果没有钱，她可能会死。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他反应过来，发现双方还未作过自我介绍，他虽然认识她，但她不一定认识他，“你认识我吗？”
“我知道你。”今谙见他不肯过来，已经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站在琴前，左手随意地在琴键按下几个低音和弦，“今天妈妈和我说，我隔壁邻居要过来看我，你应该就是我邻居，对吧？”
喻清舟试探地问：“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m.xqikuaiwx.cOm
“听妈妈说过，叫什么……舟？”今谙读了同音，但根本不清楚是哪个字。她看向他，语气苦恼，“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很难记吗？我只听妈妈说过一遍，然后就忘了。”
放在以前，喻清舟根本不会做出接下来的行为。
他听到女孩的话，又忽然想起来之前妈妈和他说的话，“谙谙她身体不太好，住了好久的院，身边也没有朋友。如果可以，妈妈希望你可以多陪陪她。”
他来前觉得妈妈对他寄托希望太大，不现实。因为按照实际情况来说，很大概率上同龄人会觉得他性子枯燥乏味，太过安静。所以他觉得，今家妹妹不一定会想让他陪她。
女孩眼眸清澈明亮，肤色是不太健康的白，看起来很瘦弱，似乎刮起阵风就能把她吹走。身上是一件长袖连衣裙，黑发披到肩膀下一点。明明是夏季，看起来却一点都不热。
他被她看着，莫名心软，“那我写给你看，可以吗？”
“好呀。”今谙将琴谱拿下来，放到桌上，她将放在桌上的笔递给他，指了指她方才弹的那首钢琴曲标题的旁边，“你写在这里吧。”
他看了眼那琴谱，整首是《mendelssohn：liederohneworte，op.62,no.6allegrettograziosoinamajor-frühlingslied》，在空白的地方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上他的名字。
今谙看着他的名字，感慨了声，“你名字笔画好多。”
喻清舟对此不作评价，而且问道：“你会写吗？”
她不会写，但她会临摹。她接过他递来的铅笔，在空白地方临摹他的字。写是写完了，但写得不成样子，她看着都有些惭愧，“你长这么好看，但我把你名字写得这么丑。”
“我教你写。”
明明是稚嫩的童音，他说起话来自带平和，给人很可靠安心的感觉。他靠近她，右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握着她一笔一划写下来他的名字，“其实不难，慢慢写下来就好看多了。”
今谙有些不可思议看着成品，那是和她截然不同风格的字，眸中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期盼，继续问道：“那你会写我的名字吗？”
他想了想，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下她的名字，“是这个吗？”
今谙看着她的名字，有一种很特殊的心情油然而生。
因为生病，她很少见同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她见过那些大人写她的名字，连成一块，都看不懂。第一次看到和她差不多大的人写她的名字——
像是有什么在悄然绽放着，墙边开满了花，跃过墙头，去触碰外面的世界。
她点头，笑道：“对，你好厉害。”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笑，一笑起来，散却了一身的病气，昭示着鲜活与灵气。
喻清舟垂眸扫过《钢琴作品集卷三》，唇角微掀，又提到之前的话题，“我刚刚听你在练六十二号第六首a大调，我之前练过这首曲目，或许我们可以讨论一下。”
frühlingslied译为英文又称“springsong”，春之歌是一首很经典的曲目，旋律轻柔浪漫，原版演奏难度中级，对于初学者来说想要弹好还是很难。
今谙对他已经有了些许的好感，这次没有之前那么嚣张了，她想起之前的场面有些羞愧，“不好意思，我刚刚对你好像不太礼貌。”
他很是大度，并且根本就没有打算和她计较这点小事，笑道：“没关系，我先弹一遍，然后我们再来讨论好吗？”
“好。”
等到苏桥晚和宋新满上来就是看到的这样一幅场景——男孩和女孩坐在琴前，一个在磕磕绊绊地弹，一个在耐心地教，看上去分外和谐。
苏桥晚觉得这幅场景很是奇异，她碰了碰宋新满，“你可能不太清楚，谙谙她性格……怎么说呢，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接触，看样子她真的挺喜欢清舟这孩子的。”
宋新满抿唇一笑，“彼此。”
……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今谙看到他出现，感慨了声，竟有种恍然的感觉。
临近春节，喻家这边很忙，往年不常来的亲戚都会回祖宅，其中也包括喻清舟的父亲。毕竟研究所又不是什么压榨人的无情机器，况且凭喻父的职位也没什么人可以让他加班，除了他自己。
所以，今谙不想去打扰他和父母的相处时光，自己也想在家里陪伴同样不常回家的父母。但是呢，今家这边没什么旁支，有些保洁阿姨会选择回家，还有些因为过年工资更高而选择留下，但还是没有那么热闹。
今谙向门内探头看去，姜樾也在。她走进去，找了个位置坐下，“我还以为遥霜会跟你一起过来的，我猜她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不然肯定会过来的。”
“我和她讲什么。”姜樾冷笑一声，“她忙着和姓许的约会呢。”
“……”今谙听他这话，怎么想都感觉不太对劲，却意外地和祝云川对上视线，她刹那间恍然大悟，表情复杂，艰难地说道，“你这话……不会是在吃醋吗？”
“你有——”姜樾表情大变，惊恐万分，直接脱口而出，话还没说完就被回到座位的喻清舟拍了下肩膀，他表情略微扭曲了下，“……你为什么这么说。”
今谙琢磨了下，问道：“你好像不太喜欢许忱，为什么？”
“我和他本来就是相看两厌。”姜樾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们都知道。”
“你的事情等会儿再说吧。”今谙对他的事情不太感兴趣，她看向祝云川，神情认真，“先说你家的事情，我准备好了，你说吧。”
祝云川很有耐心地又复述了一遍方才讲过的话，旋即，他边把手机递给她，边和她解释：“你可以看看男主人公的朋友圈，不过只有一条。”
一个小时后，她和喻清舟从祝家出来。她很久没来南院这边了，见到很多熟人，一一和他们打招呼，轻声和旁边的人说道：“你看，这里被布置得很有过年的气息。”
南院的生活气息很重，干净的街道边挂上了灯笼，周围也是红色喜庆的装饰，人们在商讨过年的事情，放了假的小朋友在一起玩游戏，让人沉溺其中。
她掰着手指开始数：“今年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十二年春节，没想到都这么久了。我一直觉得时间是很残忍无情的存在，它公平于每个人，也不留丝毫希望，但只要想起过往那些美好，我却又觉得时间是温暖的。”
“因为我们也在成长。”
喻清舟眉峰一挑，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听你的话来说，你是觉得我们认识太久，开始嫌弃我了？”
“……喻清舟。”今谙无语，“你好幼稚。”
后者但笑不语。
将近傍晚的午后，空气中没那么燥热，树荫下吹来阵阵清风。今谙看着两人的影子，忽然想起件事情，“你还记得，我刚上学那会儿跳级到你们班的事情吗？”
“我记得。”说实话，这件事情他估计他这辈子都会记得，实在是太惊讶了。她瞒着他一声不吭地就跳级到了他的班，像是一场意外之喜降临了他的生命中。
“元礼不是规定，只能在开学前参加跳级考试吗？”说起这个，她想起来还是有些无语，“我那时候已经开学了，也没有办法，只能被迫地待了上学期。”
“我记得很清楚，虽然不是同一年级，但我有时候趁着大课间去找你。”今谙说起这个就有些难过，“有时候你在吧，看你在写题又不想打扰你，有时候你不在吧，我又觉得白来了。”
“谁知道后来就习惯了，看你不在，我就和朋友去别的地方逛。”今谙抿了下唇，“但我当时又不太好意思和你说这件事情。”
她没想到会看到喻清舟点头，“我知道。”
这次轮到她惊讶了，“你知道？”
“你来找我，看到我不在座位上，那是因为我去找你了。”喻清舟眼眸微弯，扬起几分笑，“一开始我以为是巧合，刚好碰上你不在，后来去得多了，别人告诉我你和同学出去散步了。”
“你怎么会来找我？”千算万算，她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后者反问：“那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今谙一时卡住，她也说不上为什么，何况搁了那么久，她怎么还会记得当时的想法，眼神飘忽，随意扯了个理由，“我……找你聊天，不行吗？”
“我也找你聊天，不行吗？”
他其实是记得原因的。
今谙上学时，发现不和自己同班，下午回家后和苏阿姨诉苦。他从母亲那里听说这件事情就去找她，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地在和苏阿姨讨论为什么不能和他同一班级的事情，她看到他后，就变成安安静静地在哭。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人哭起来是不闹的，是安静的。
后来他就想着吧，大课间时间多，去看看她。有时候也会因为沉迷于上一节课留下来的作业而没去，但也没有忘记。那时候的他可能在想，如果她在学校经常见到他的话，是不是没有那么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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