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渭天资聪颖又早慧,自幼就明白那些事为什么不可说。
此刻面对凤醉秋那湛亮专注的双眼,他愈发说不出口。
架不住凤醉秋审讯经验丰富,第一个问题就直指核心:“我猜,你父亲事实上并不只有两位伴侣,对吗?”
就外间所知,老信王赵诚锐有一位正妃、一位侧妃,诞育儿女共六人。
但赵渭记在玉碟上的生辰不对,说明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
赵渭轻垂眼眸:“你这家伙,关键时刻总是精明得很。”
见他唇角笑弧带点苦涩,凤醉秋心中倏地揪疼。“算了,既是让你不高兴的事,那我不问你了。”
赵渭望着地上光影,以长指穿过凤醉秋散开的长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
“我早说过,我没你以为的那么好。”
他的出生带着那么一丝不光彩。
可是,谁也无法决定自己有个什么样的父亲。
察觉他突如其来的烦躁与不安,凤醉秋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你不想说就不说,没什么的。”
赵渭握住她的指尖,自嘲轻笑:“我这辈兄弟姐妹六人,只有我大哥、二姐才真不怕人问身世。就只说这么多,你自己琢磨去吧。”
昭宁帝还是储君时,京中曾彻查过“宗亲贵胄违律私纳后院人”之事,动静大到几乎举国皆知。
以凤醉秋的聪慧,她早晚会想明白信王府的陈年烂账。
事情已过去多年,新修《大周律》也并不溯及武德元年之前的事。
且如今的信王已是赵渭的大哥赵澈。
就算他父亲那些旧日破事被翻出来也无大碍。
理智告诉赵渭,他该痛快些,将所有事和盘托出。
但人在情情爱爱里好像没办法理智,他实在说不出口。
打从最开始,凤醉秋就没讲清楚过她究竟为什么喜欢他。
她只说觉得他样样都好。
赵渭便日渐生了贪心,希望自己这姑娘眼里始终是样样都好的。
可惜世间大多数的贪心总是注定要落空的。
利州人讲究“情起由心,情淡而散”。
不会强求必须白头到老,却很看重在一起时对彼此的忠诚。
像他父亲那种人,若生在利州,若不姓赵,八成得被扔到山上去喂狼。
有那样的父亲,赵渭很清楚,自己根本不会符合利州人眼中的“样样都好”。
待凤醉秋想明白信王府的秘密,她眼中的赵渭还是不是如今的赵渭?
她会瞧不起他吗?
赵渭不知道,也不愿深思。
他低下头,将脸藏进凤醉秋的长发中:“话说在前头,我这人固执,事情开了头,我就不会撒手。是你先招惹我的。”
将来,就算你后悔了,我也要强求。
*****
近期是彭菱部负责值守山下哨卡。
廿八日清早,彭菱暂无旁事,就溜溜达达下山去看看。
半个时辰后,有个小武卒上来对凤醉秋禀道:“凤统领,承恩侯府夏骞公子带着行李和随行人员来了,此刻正在山下哨卡。彭菱校尉请您去一趟。”
“夏骞?”凤醉秋蹙眉,“他该在元月十七上任,怎么今日就到了?”
武卒答:“夏公子说,他提前来熟悉赫山的环境。彭菱校尉要照规矩对他的人逐个搜身,并开箱检查行李是否夹带违禁物品,他不同意。”
赵渭很早就吩咐过,将望岳馆及周边三院收拾出来,备着给夏骞和他的人使用。
所以他今日提前到来本也无妨,照规矩上山安顿就是。
可他不肯让彭菱查,于是就在山下哨卡处僵着了。
彭菱要查夏骞的随行人员和行李,绝非刻意为难。
当初凤醉秋和彭菱来赴任时,行李开箱可都是自己主动的。
“这夏骞,既来赴任,不知道赫山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凤醉秋对夏骞实在没什么好感。
半年前,那家伙让布政司柳仁发公函迫她去陪坐官宴的事,她可还没忘呢。
再加上他又是朝中某些人推上来妄图取代赵渭的,当然就更讨厌了。
不喜归不喜,到底是昭宁帝同意夏骞来赫山的,明面上不好做得太难看。
凤醉秋想了想:“小事而已,我这就下山去会会他。”
*****
夏骞的阵仗摆得挺大。
明明在循化置了宅子,赫山也会供应各项物资,他却带了十几车行李。
还有随行助手、护卫、仆从乌泱泱将近三十人。
待凤醉秋走到近前,夏骞率先含笑执礼:“凤统领安好。”
他俩之前在州府的阅兵典仪上远远见过。
但当时除了相互见礼外并无交道,今次再见面便还是陌生。
凤醉秋客客气气还以武官礼:“夏大人安好。”
夏骞连连摆手:“不敢当。在军械研造司,除赵大人外,所有官员职阶都在凤统领之下,下官怎敢受凤统领行礼?”
昭宁帝有令,夏骞的官职由赵渭定。
赵渭已去函知会过都督赵萦,让夏骞暂领“匠作从事”一职,与仁智院郁绘职阶相当。
他到任后将独领望岳馆。
研造上向司空赵渭、少司空陈至轩禀事,安防事宜则听近卫统领凤醉秋调度。
凤醉秋没接他的奉承话:“夏大人怎么选在今日来了?”
“我夫人提醒说,明日辞旧迎新,同僚们必定有一番热闹,机会难得,我该提前来与大家认识认识。”
夏骞顿了顿,接着道。
“我家夫人近日小染风寒,还在循化宅中将养,要晚几日才会来。”
凤醉秋点点头:“夏大人,按军械研造司规程,除尊夫人及你的辅官外,你最多只能再带一名护卫、一名仆从上山。其余的人,烦请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是下官考虑不周了,多谢凤统领提点,”夏骞执了歉礼,“赫山皇属军机重地,常驻人员确实不宜杂乱。”
凤醉秋颔首,又道:“另外,新官到任时,搜身、开箱查行李,都是既有章程。彭校尉也是职责所在,还夏大人不要与同僚为难。”
夏骞倒没与她犟:“惊动凤统领,是我不对。彭校尉请吧。”
旁边的彭菱气得想辱骂他祖宗十八代。
她刚才也是这样解释的,可没见这厮如此听得进人话!
凤醉秋余光瞥见彭菱似要发作,便道:“彭菱,你也去帮着些。那么多行李,且不知要查到几时。”
“是。”彭菱气鼓鼓带着下属们查行李。
夏骞对凤醉秋笑笑,语带歉然。“此次带来的行李太多,给凤统领添麻烦了。”m.xqikuaiwx.cOm
他身材并不高大,又天生一张显嫩气的脸,还保养得宜。
明明二十三四的人,远远乍看竟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但此刻凤醉秋与他就隔一步之遥,足够看清他那双不太澄澈的眼睛。
这人看似彬彬有礼,其实心思有点重。
先前与彭菱僵持,想来是自持出身,嫌彭菱只是校尉,不够分量查他行李。
非得闹到凤醉秋这统领来了才松口,架子端得足足的。
夏骞背靠承恩侯府,半年前又才立了一功,得到朝中某些人的支持与追捧。
因此做派上有些倨傲的讲究,倒也不出奇。
但有随和待下的赵渭珠玉在前,对比起来就显得这人不讨喜。
凤醉秋笑笑:“夏大人多礼了。没麻烦我什么,都是彭菱他们在受累而已。”
夏骞道:“方才与彭校尉有点小误会,实在是失礼。”
“夏大人今日初来乍到,有误会说开便是,没什么大不了。”
凤醉秋面上还挂着笑,语气却严肃。
“但近卫负责赫山安防,也负责所有官员出入事宜。往后请不要再让同僚们难做了,否则场面不会像今日这般和气。”
“凤统领教训的是,下官谨记。”
夏骞顿首应了,话锋一转。
“去年初我在临川时,就听说凤统领是位大美人。来到利州后一直无缘得见。早前利城阅兵典仪,隔着人群没看清楚。我到今日才总算确定,传言果然不假。”
之前凤醉秋一直以为,几个月前强令陪坐官宴那事,是柳仁为了讨好夏骞出的馊主意。
这么听起来,怎么像是夏骞让柳仁那么干的?
他个有妻子有儿女的人,出门在外听说别的姑娘长得好看,竟就记了一年多?
逮着机会还非要单独见见?
凤醉秋挑了挑眉,哼声轻哂:“临川军谁这么嘴碎?我在北境戍边四五年,大大小小的战功立了不少,最后却是因长相被友军传颂周知,这我可不太喜欢。”
夏骞稍愣片刻,再度执礼致歉:“是我失言,冒犯了。”
*****
检查完行李上山,已近午时。
管事将司内各处主责官员的名单交给夏骞,又唤了几名杂役侍协助他们进望岳馆安顿。
夏骞吩咐手下归置行李,自己则去了赵渭的起居院前厅。
夏骞是为取代赵渭来赫山的,这事双方都心知肚明。
但赵渭并没将他放在眼里,对他的提前到来自是泰然处之。
双方客客气气见礼后,赵渭道:“没料到你会提赴任,州府要在元月十四左右才能将官印、官袍送来。好在如今正冬歇,你就先随意跟大家玩儿着吧。”
夏骞执礼笑答:“下官之所以提前来,正是此意。多谢赵大人成全。”
“赫山的人与事都简单,有话说话,不必虚礼。”
赵渭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对了,尊夫人是桑韩老先生的女儿,你任上的事,她多少懂些。今后你既全权负责望岳馆,若要安排她帮着做什么事,我不管。但,仅限于望岳馆内。”
朝廷允许已婚官员携家眷上任,这是体恤人伦常情。
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底线得说在前头。
铸冶大师匠桑韩是赵渭走上如今这条路的启蒙者之一。
但公私两论。
桑采做为老先生的女儿,学艺虽不算精,多少还是懂行的。
可惜她只是夏骞的随行眷属,并无官职。
哪怕冲着老先生的面子,赵渭也不能任她随意沾手望岳馆之外的事。
夏骞眼底湛了湛:“下官谨记。”
送走夏骞后,肖虎回到前厅。
见赵渭还坐在原位,他小声道:“三公子,来者不善啊。”
赵渭勾了勾唇:“他本是为取代我来的,当然不善。不打紧,他要是肯君子之争,我乐意奉陪。”
赵渭与承恩侯世子夏俨交情不错。
夏骞是夏俨的继弟,虽无血缘,名义上还是承恩侯府公子。
倘若夏骞真是来赫山踏实做事的,赵渭不会太与他为难。
“虎子,你今后盯着点望岳馆。若夏骞使什么下作手段,我就管不得承恩侯和夏俨的面子了。”
“是,三公子。”
肖虎想了想,忍不住嘀咕。
“这夏骞看人下菜碟,很不遮掩。听说先前不让彭菱查行李,态度强硬得很。后来凤统领一去,他就万事好商量了。说起来,他自小也在承恩侯府长大。这前倨后恭的嘴脸,半点都不像世子的洒脱无伪。”
赵渭懒洋洋瞟了肖虎:“他和夏俨秉性迥异,很奇怪吗?我也不像大哥温柔谦冲,更不像老四那么笨。”
肖虎被噎得讪讪:“那又不一样。您总是老王爷亲生……”
“别跟我提他!听着烦。”赵渭倏地站起身,掸了掸衣上褶皱。
“这两天有人找你打听过王府的事吗?”
凤醉秋昨日只说不会再问他,又没说不会问别人。
在赫山,知晓信王府旧事的,除了赵渭自己,也就肖虎、陈至轩与高饮。
如今高饮还在老家探亲,而陈至轩向来口风紧。
凤醉秋若想私下打听,只会找肖虎。
“没有。谁会打听?打听什么?”肖虎惴惴请示,“若真有人来打听,我说是不说?”
“随你。”
*****
午饭过后,仁智院及近卫队主要人员齐聚议事厅。
这议事是前几日就定好的,本就不关夏骞多大事。
且他此刻还在望岳馆内收拾东西,便没通知他。
陈至轩向大家说了夏骞提前到来的事,又道:“他身份特殊,大家客气些。但也不必一味忍气吞声。若他有什么事做得太过分,自有赵大人做主。”
提起夏骞,彭菱满肚子都是火,便趁机倒了几句苦水。
凤醉秋睨她:“你要是真气不过,改日找茬揍他一顿不就好了?”
“可以吗?”彭菱顿时乐不可支,“他官阶在我之上,我若打了他,不问罪?”
凤醉秋霎时变脸坏笑:“你也知他官阶在你之上。若你打了他,我当然得秉公办事,各论各的。”
“那算了,我宁愿被他气死,”彭菱疯狂摆手,敬谢不敏,“你秉公办事时,动起手来可不是……好人。”
谁都听得出来,她那个“好”字加得很紧急。
郁绘噗嗤笑出声,见大家都看着自己,赶忙抿唇低头。
凤醉秋环顾满座:“咱们不是要说明天的安排吗?”
因为今年多了凤醉秋、彭菱这两个利州人,赫山的“送冬”便多了个往年没有的小花样。
“明日就是廿九,照利州习俗,晚上得有‘红衣打祟’。”
彭菱眉飞色舞地对大家讲解。
“大家提前推举一个红衣人,得是谁都服气的人选。”
在青梧寨,这些年的红衣人都是凤家老奶奶。
红衣人需得隆重打扮,浑身佩满金银饰品。
能多华丽就多华丽,能多招摇就多招摇。
等到天黑点了篝火,大家酒过三巡,便提着自己做好的橘盏灯去红衣人面前排队。
心中念着来年最想达成的一桩事,再请红衣人亲手点灯。
“橘盏灯点亮后,要让红衣人在提灯那只手的手背上拍三下,这就叫‘打祟’。寓意是打掉过去一年在你身上留下的不好的东西。‘打祟’时得拿稳橘盏灯,别乱晃,若灯灭了,来年就不能心想事成。”
凤醉秋补充道:“打完得给颗糖。我问过管事大叔,州府前不久才送来两大车红糖砖。敲碎些,意思意思就行,费不了多少。”
“糖不是问题。”
叶知川看了她一眼,大笑出声。
“问题是不能选凤统领做红衣人!若她出手没留神,一巴掌就能把仁智院的大人们手打断,这灯还怎么提得稳?”
凤醉秋笑指赵渭:“红衣人得是威望最高的来当。有赵大人这一司主官在,该不着我。”
叶知川、潘英、张成烨异口同声,大惊失色:“那还不如是你呢!”
他们几个太知道赵渭的性子了。
这赵大人是闲不得的。
只要他一闲下来,就格外像个熊孩子。
以往每到冬天,赫山随处能听到有人被赵渭的古怪花样折腾得鸡猫子鬼叫。
张成烨拍桌笑闹:“不行,真不行。若叫赵大人做了红衣人,他指定使坏,到时少说得有一半人被他打哭!”
彭菱惊喜道:“这才好哇!‘打祟’的规矩是,不但灯不能灭,还不能吭声。若没忍住发出任何声音,就得当众说出自己先前在心里念的事。金凤山神看着呢,不能说假话的!”
那种场合下,酒过三巡,大家多少会有点上头。
有些年轻人难免在心里许些羞于说在人前的隐秘愿望。
若是当众吐露,那热闹可就大了。
赵渭长指微屈,轻叩桌面:“说好了,红衣人的差事归我。”
叶知川、潘英、张成烨纷纷哀嚎——
“谁跟你说好的?!”
陈至轩更是大胆直言:“一听就知你准备要胡搞瞎搞了!”
“我也不是见谁都搞的。”赵渭端起茶盏,慢悠悠瞥了凤醉秋一眼。
“赵大人,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不要看着我。”
凤醉秋满眼防备,皮笑肉不笑地发出警告。
“明夜你若冲我使诈,咱俩指不定谁搞谁。”
傻子都看得出这两人不对劲了。
可这两位都不是什么软柿子。
众人憋笑,相互递眼色,最终也没谁敢做第一个发问的勇士。
“不如,咱们赶紧去带大家做橘盏灯吧?”彭菱弱弱干笑,“至于二位大人究竟谁搞谁,请自便。”
我们也不敢说,我们也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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