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傍晚,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雪雁撒丫子便往大门跑,拉开门板往外一瞧,果然是焦顺到了。
不过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史湘云。
“太太怎么来了?”
雪雁惊呼一声,又忙改口道:“我是说这天黑路滑的,您又是双身子……”
“我们刚从荣国府出来,本是要回府的,因挂念你们姑娘,就央着老爷带我来瞧瞧。”
史湘云说着就自顾自往里走,焦顺忙扶住她一条胳膊,侧着身子在一旁护持。
雪雁看了看另外一边,但却没有上手,而是连声呼喊道:“姑娘、姑娘,您快出来瞧瞧看是谁来了?”
首先听到的声音迎出来的却是紫娟,她挑开门帘扫见史湘云,忙回过头道:“姑娘,是史大姑娘到了。”
林黛玉本就准备出迎,听了这话脚下又快了三分,出门见史湘云挺着肚子老佛爷一般迈步朝前,焦顺则是宦官一般小心翼翼随行左右,不由噗嗤一声掩嘴笑道:“这可真是兴师动重——沉重的重。”奇快妏敩
“呸~”
听她打趣自己的体重,史湘云立刻啐道:“好心来瞧你,你倒先打趣人——那以后我不来了,也不让邢姐姐来!”
林黛玉妙目流转瞥了焦顺一眼,嬉笑道:“伱干脆不让他来,岂不是一了百了?”
“那这院子可就要水漫金山了。”
史湘云抬手在眼角刮了刮:“京城里的苦水井本就多,再要添个苦水湖,岂不是我的罪过?”
她姐妹两个一边斗嘴,一边亲热的挽起手臂咯咯娇笑,倒把焦顺‘冷落’在了一旁。
焦顺一丝不苟的将史湘云护送进屋里,这才笑对林黛玉道:“我前儿跟人新学了道菜,今儿让你们饱一饱口福。”
又指着史湘云道:“这没笼头的我可就交给你了,能坐着别让她站着,能躺着就别让她坐着。”
说着,招呼雪雁领自己去了小厨房忙活。
林黛玉果然将史湘云按坐到了床上,然后探头看着外面道:“他还会做饭?”
“自然是会的。”
史湘云跟她可不客套,招呼紫鹃帮忙褪去了靴子,将两条腿打横放到床上,轻轻捶打着道:“我刚嫁过去的时候,老爷时不时就会亲手做上一两道菜,有合口的也有不合口的,主要就是尝个新鲜。”
“后来我有了身孕,厨房里每日都要给母亲报备,母亲怕他不知忌讳,就没让他再下过厨——直到前阵子我突然想起来,他才又专门学了道新鲜的。”
听史湘云这般说,林黛玉心下略有些泛酸,但想到焦顺对待自己也差不到那里去,何况史湘云又是明媒正娶,也便释然了。
顺手将她两条腿抓过来,边帮她揉捏边问:“这回省亲没出什么岔子吧?”
“谁说没出岔子?!”
一说这个史湘云登时来了精神,手舞足蹈道:“你是没瞧见,娘娘刚到正殿没多一会儿,那红香圃就走了水,不到一个时辰就烧成了白地!”
“怎么突然起火了?”
“还不是那些仆妇……”
史湘云将前因后果说了,又感慨:“三妹妹为此负荆请罪,亏得大姐姐明察秋毫不曾见怪——先前凤姐姐说这个刁钻,那个阳奉阴违,我还半信半疑呢,谁成想……唉!”
林黛玉摇头:“这些毛病,就是打从凤姐姐那时候养出来的。”
顿了顿,她又岔开话题道:“除了这些,难道就没什么开心的事情?你不是早想让娘娘品评一下诗词么?”
谁知她不说这个倒好,一说这个史湘云登时泄了气,闷闷不乐道:“快别说了,我当时还摩拳擦掌想要一举夺魁呢,谁知大姐姐说我有孕在身不宜费神,让我跟她一起点评姐妹们的诗词。”
“这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林黛玉揶揄道:“人家是抬举你,让你做副考官呢,这一来你岂不是凭空比别人高了一头?”
确实是如此,省亲当日给荣国府众人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是红香圃那场大火,二就是贤德妃对史大姑娘的热情了——尤其是让她做副考官一事,无形中就将她置于更高的层次。
“谁稀罕什么副考官,我更喜欢当公平比一场!”
“哈哈,那到底是谁得了魁首?”
“自然是三姐姐!”史湘云掰着指头道:“宝姐姐恹恹的为赋新词强欢喜,四妹妹一味追求出尘反成了空谈,宝二哥就更不消说了,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写出来的东西简直没眼看——说实话,他近年来的佳作也就是那篇悼文了。”
“莫提这人!”
林黛玉冷哼一声,又催促道:“你还不快将三妹妹写的诗文写出来,我也好品评品评!”
等见史湘云笨拙准备起身,忙又按住她道:“算了,你说,我来写。”
等到焦顺将自己做的菜,连同酒楼送来的饭菜摆了一桌,进门喊二人用饭的时候,林黛玉已经抄录出了除宝玉外,各人所做的诗词,正捧着宝钗的作品品头论足。
就如同史湘云先前所说,宝钗这篇《青玉案》处处透着为赋新词强欢喜的味道,明明是一大堆喜庆的字眼,偏怎么瞧怎么杂了一股落寞酸涩。
读了这词,再听史湘云唉声叹气的,道出薛宝钗连日来的辛酸苦楚,林黛玉又是怜悯又是庆幸,又是同仇敌忾又是幸灾乐祸。
最后只以一句‘以后别提那人’作为收场。
…………
却说林妹妹口中不配有名字的‘这人那人’,在省亲过后渐渐就感受到了世态炎凉。
一来是王夫人看完他的功课后凉透了心,彻底下定决心想要越过这逆子,让贾兰来继承荣国府的家业;二来荣国府因为再次省亲欠下了一屁股债,除了病入膏肓的老太太之外,自贾政王夫人以下全都过起了节衣缩食的紧日子,他这失了宠的自然不会例外。
贾宝玉何曾受过这个?
益发觉得人生困苦,不如跳出红尘——但他却没考量过,庙里的衣食住行只会更差。
这日下午,贾蓉忽然使人来报,说是秦钟的牌位已经在铁槛寺立好了,随时都可以前往诵经超度。
宝玉正觉烦闷,也不管是什么时辰,听了这个消息立刻带齐了果品供奉,以及几册手抄的经书,匆匆赶奔城外的铁槛寺。
却那知他前脚刚走,后脚贾蓉就找上门来求见宝钗。
话说自从得知通灵宝玉落到了焦顺手上,薛宝钗原本提高了警惕,准备等焦顺再有什么不轨企图时,便义正辞严的拒绝他。
谁成想左等右等,直到焦顺与史湘云双双离开荣国府,也不见焦顺再有什么举动,反倒是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贾蓉找上门来。
薛宝钗很是有些莫名其妙,想不通贾蓉求见自己所为何事。
与莺儿商量了一下,遂在门外廊下当着众人的面,笑问贾蓉因何而来。
贾蓉没料到她摆出这般阵仗,只能讪讪道:“小侄有一桩要紧事,需要私下里向婶婶禀报。”
薛宝钗顺势一挥手,莺儿便带着左右仆妇丫鬟退出五六丈远,这个距离如果声音小一点就听不真切了,但两人的一举一动却仍在众目睽睽之中。
这宝二婶怎么防贼也似的?!
贾蓉暗骂一声,却也只能压低嗓音愤愤不平道:“这事儿我本不想说,但实在不忍见婶婶被蒙在鼓里,这才硬着头皮登门——其实我昨儿奉命去铁槛寺讨寄名符,结果竟看到了秦钟的牌位!”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宝二叔私下里设的,且还不肯假手于人,非要自己去诵经超度!”
说到这里,他就直勾勾盯着薛宝钗,想看看这新二婶子是如何反应。
薛宝钗却只是瞳孔微微一缩,然后便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淡然回了句:“重情重义总好过薄情寡义。”
贾蓉没等到自己想要的,不由急了,顿足道:“二叔和他可不是一般的情义,那是正儿八经烙烧饼的交情!婶婶可知道烙烧饼是什么,说白了就是……”
“不用说了!”
眼见他就要往腌臜里说,薛宝钗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板起脸来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如等你二叔回来,我一五一十学给他听,看他知不知道。”
贾蓉顿时傻眼了。
王熙凤凶名在外,薛宝钗却是有口皆碑的和气人,谁知他在王熙凤那里只是碰了软钉子,在薛宝钗这边儿却要碰个头破血流!
情急之下,他忙又道:“婶婶莫要误会,我只是替你不值,所以才……东西二府这么些女子,就属婶婶最是出挑,我实在是不忍心见婶婶……”
“好了!”
薛宝钗再次低喝一声,冷着脸道:“你现在就走,我还能当你没来过,若是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贾蓉见她全没有一丝空隙可钻,不觉气馁,只得怏怏而退。
贾蓉走后,薛宝钗依旧羞怒难消,特命莺儿打了水反复冲刷贾蓉方才站立的所在,仿佛是怕贾蓉脏了自己的地一样。
虽然同样是存了歪心思,但比起想要凭借诋毁、挑拨,趁虚而入逆乱人伦的贾蓉,焦顺的做派竟都显得光明磊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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