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快文学>都市小说>缘在此山中>第 41 章 钟鼓华筵(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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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似乎,是睡了过去?

  这是咏夜恢复意识后,最直观的感受。

  结业礼上出大事了,我这么还睡着了呢?

  隐隐约约,仿佛有人在唱戏,伴着若有若无的管弦与丝竹。

  唱的是什么,听见了却怎么也分辨不清。就像有时候做梦,呢呢喃喃,清醒而含糊。

  而且怎么也醒不过来。

  她就这么凭借意识,与沉重的眼皮、混沌的思绪缠斗,直到耳畔破晓般的一声唱。

  “故人何在。”

  灵台顿时清明。

  从听觉开始,全部清晰了过来。

  这是钟鼓山,一样的方位,一样在摆宴席。陈设布置却迥然不同。

  此处算不上奢华贵气,却格外飘逸、雅致,恍若画中。

  咏夜在一方巨大的石案前醒来,巨石中央为桌案,间或雕刻着千山万壑,浑然天成。外围

  是流觞曲水,溪流沿着沟壑汇入山中,一面桌案便演作一方灵山秀水。

  周围雾气蒸腾,看不清外面还有什么,只闻得鼓乐绰然,浅唱婉转。

  “小秋。”

  瞧见了不远处晕着的小秋,赶紧过去。

  “小秋?”虚空中,倏而响起一个声音。飘忽而低回,带着些许疑惑和些许兴味,“怎么跟进来个孩子?”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陌生的,从未听过。

  咏夜当下警觉起来,将昏迷不醒的小秋护在身后,手要摸上腰间,却发现刀不在。衣服竟也同刚才的不同。

  原本是一套便于行走招待的利落穿戴,此时却着一袭黛青裙,布料轻如蝉翼,又暗暗生辉。

  头发也披下来,在脑后简洁却考究地绾了。

  “是谁?”她冷声问。

  “问我吗?”

  眼前白雾忽然向后退了几尺,显露出更多的景致来。

  也显露出这说话的人。

  确然是个男子,正倚着桌案,擎着酒盏,饶有兴趣地看着咏夜。

  此人形态松散,坐没坐相,可眉眼间却透露出尊贵不可近的气态。他的长相,同样美得孤高难测。也是儒雅的,却比悬檀平添些棱角;也是潇洒的,相较于花灼却少了明艳,多了矜持。

  矜持同潇洒,本是矛盾的,却在他身上浓淡得宜。是藏而不露,又刻意掀开一角的矜持,和意味不明的潇洒。

  咏夜端详不语,他便幽幽复言:“我是帝台,你可认得?”

  古神帝台,不是已经死了十万八千年了吗?为何会在此处得见,此处又是何处?

  咏夜迷惑了:“你不是死了吗?”

  “说话还真不客气。是死了,但钟鼓山是我的地界,见到我何以如此大惊小怪呢?”

  “这是什么地方?刚才的妖异之像便是你干的吧,意欲何为?”咏夜不想同他多废话,潜意识在警告,此人潜藏着危险。

  “这里是钟鼓华筵。”帝台自作主张为咏夜斟了酒,用手指轻轻推到她面前,“既来之,不妨尝尝古神的酒。”

  见咏夜不动,那人便笑,拿清癯手指,叩了叩桌案,“我不会伤你的,也伤不了,诚如你所说,我已经死了。”又指了指她身后,“那小姑娘怎么也进来了?诶,好像醒了。”

  咏夜赶紧回头看,小秋确实睁开了迷茫的眼。跟自己不同,她的衣着和穿戴都没变。

  “咏姐姐。我怎么了?刚才,悬……”

  刚“悬”了个气音,就见咏夜比了噤声的手势,她立刻闭口不言了。意识到旁边还有陌生人,便更谨慎,默默退到了咏夜身后,再不露脸。

  见咏夜这般谨慎,帝台笑着摇头,眼中却透露着几分欣赏。继而朝她抬了抬手。

  “坐。你我也算有缘,听我讲一段旧事,便告诉你怎么出去。”

  当下除了照做似乎别无他法。

  咏夜就近坐下了。

  小秋不知道这里为何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明白,自己派不上什么用场,如此便乖乖听话,躲在后边,不言、不动,别添乱。

  帝台这才满意,慢悠悠开了口:“你可知道这钟鼓华筵是为何?”

  她心说,我怎么可能知道。

  “当年,古神君,也就相当于你们现在所说的天帝,在钟鼓山大宴诸神,为君后贺寿。故而称为钟鼓华筵。”

  “这曲水流觞的桌案,便是专门按照君后的喜好打造,取各山之灵,封入石中,鬼斧雕琢。这酒,也是君后最喜的,要不要尝尝。”

  “还是不了。”可别喝出什么毛病来。

  “你果然与他们都不同。”帝台忽然没来由说了这一句。

  “他们?”

  “便是现今的那些短命神仙。而你似乎还并未发觉自己的独特之处。”

  “这有什么可发现的,我以前是个凡人罢了。”咏夜这样含混着。

  “凡人算什么?我指的是,你本身。”

  帝台说话,玄而又玄,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他却没料到,咏夜向来不爱管闲事,也无甚好奇心。最讨厌这种有话不直说,偏要故弄玄虚之人。

  因而,此时此刻,她很想翻一个白眼。出于谨慎的考量,生生忍住了。

  “说来也巧,当时,君后便坐在你这个位置,神君于其右。”

  哦?那我挪挪。

  于是默默站起来,往左边挪了一个位次。

  帝台错愕:“你……”

  咏夜一抬手:“您接着说。”

  帝台看着桌案,沉吟片刻,再抬起头,眼中多了一些无奈,和一些嫌弃。

  咏夜不会看错,那就是嫌弃。

  “就这么想走吗?”他问。

  “当然了。此处并非实境,我也不认得你,对什么钟鼓之宴更无兴趣。”

  她心里还想了更过分的话,没好意思说出来:你们都死了,还在虚无的幻境里,打什么挺儿呢?

  “我知道出去的办法,但能不能成功,却要看你自己了。”帝台站起身,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仿佛要看透到她的灵魂中。

  “此处是我的幻境,也是你的梦境。彼时,你们俩的肉身,正在外面熟睡。若想出去,便要自己打破自己的梦。然梦是会变化的,你需得想想,什么东西,能够以不变应万变,勘破所有的罗网呢?”

  又在打哑谜,烦透了。

  帝台伸手拿走了咏夜面前的酒。

  “此酒金贵,当赠与有缘之人。你还不配,以后再说吧。”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身形化作一股青烟,消散无踪。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不知所云,不知所谓。

  咏夜这回痛痛快快翻了个大白眼。

  出去的办法,就是猜字谜?

  “咏姐姐?”小秋这才敢出声,“他说的话,你听懂了吗?”

  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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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帝台的离开,周围安静下来。方才若有如无的管弦戏乐,统统噤了声,白雾再次席卷而来,没过桌案上的群山。

  “你跟紧我,咱们四处走走,探探路。”

  “好。”小秋便攥住了她的衣袖,提起小心跟着走。

  趟着雾气朝外,身后的石案越来越远,仿佛行在素白的画纸中,不知哪里才是尽头。

  忽然脚下一顿,踢到了什么东西。

  往前试探两步,是一堵无形的墙,这里便是尽头。

  伸手一推,周遭景致瞬间变化。

  像在画纸上倒了一碗墨,黑云翻滚着压上来,顷刻之间污了滚滚白雾,铺天盖地阴郁下来。

  身前无形的墙,化作了铁牢,笼柱上翻着森森倒刺。

  刚收了手,脚下一晃,漆黑的荆棘便破土而出,攀援着疯长。

  “小心!”

  咏夜挡开小秋身边的藤蔓,被上面的尖刺划破了衣袖。

  “这都什么鬼东西。”

  “刚才那个人说,梦会变幻,难道就是说这个?”小秋一边闪躲一边推测。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能以不变应万变呢?

  想着,便分了神,被荆棘刮了一道,血流出来,她却即刻明白了。

  血。

  染血的荆棘如同被火烧了,蜷曲回缩着枯萎,化作灰烬。

  “小秋,你来,站在我手边。”

  说着将那碍事的广袖卷起来,露出手臂,迎着尖刺一割。

  满手的血涌出来,惊得小秋面色发白,紧忙上来捂住了伤口。

  “你看,这些东西怕我的血。”

  说着用手攥住前方的牢笼,笼壁便开始震颤,带着脚下的地面,瑟瑟发抖。

  “那我也来。”小秋刚要伸手,被扯了回来。wWw.xqikuaiwx.Com

  “你的血不行。先躲好。”

  要说割手这事儿,咏夜在行。可惜没有刀,不然定能杀出去。

  当下便只好单单靠着流血了。

  可这得流多少才够用啊。

  眼下,荆棘是退了,铁牢却融化得极慢。

  不会失血而亡,交代在此处吧。

  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撑。

  即便是神明之神,也经不住这样流血的。不知道过来多久,脚下都赤红了,仍没有出去的转机。

  “咏姐姐,算了,咱们想想别的法子吧,这样下去会没命的。”小秋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摸着越来越冰冷的手指,是真的害怕了。

  可咏夜刚一收手,铺天盖地的荆棘便又围了过来。

  她自己也觉得有些撑不住了。这法子也太笨,太慢了。

  要死了。

  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

  “不行,小秋,我坐一会儿。”

  也站不住了。

  看东西不太清晰,能听见小秋的抽泣。

  这回要完啊。

  生死之际,她有些气。

  迷途岸都闯过了,蜘蛛洞也杀出来了,千算万算,我竟然被一道闪电劈中,在自己梦里,血尽而亡?

  不知道是不是气性太大,气得回光返照了。忽而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劲儿,慢慢苏醒了过来。这感觉,和当时在迷途岸,被赤丁子攥在手里快要死了之时,格外相近。

  像饮尽一坛烈酒,将浑身的血液都烘热了,一种纯粹的杀意,沿着骨骼,透着魂魄,汹涌而来。

  击溃了痛觉,带着整个人都振奋起来。

  她孤注一掷,以鲜血染尽之手,向铁牢横劈过去。

  轰然一声惊雷于脚下裂开。

  地面开了一个大洞,下面是云层,隐约看见群山。

  虚空之中,帝台的声音飘然而至。

  “后会有期啊。”

  咏夜去拉小秋。

  “快走,咱们得跳下去。”

  可小秋,却古怪地定在了原地,她盯着原处雾蒙蒙的虚空,不知道在看什么。似乎是被迷住了。

  咏夜管不了那么多,一把将她拽过来。

  二人便跌落,穿过黑的、白的云雾,耳畔不知是什么声音,混在一起,极快地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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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下的钟鼓山,全山戒备。

  事发后,赋冬直接报了寂灭司,川傕亲自下来,带了精兵,将钟鼓山围得严严实实。

  参礼的众仙一概被遣退。

  咏夜和小秋的肉身躺在地上,九重天的医仙来了四五个,任谁都束手无策。

  这二人,浑身无任何病症,只是陷入了沉睡,怎么都叫不醒,如此古怪,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焦虑着,头顶黑云再现,滚雷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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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夜只觉得,自己一路往下跌。

  然后忽得一下,睁开了眼。

  回来了。

  仰面躺着,径直看见天上的风雨,将黑云搅成了一团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央,帝台的身影再次出现,只是一闪。

  然,就是那转瞬即逝的一闪,咏夜看到,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她还是认出来了,是川傕。

  云氏黑龙,寂灭司总领,川傕。

  他飞得极快,迎着撼天动地的滚雷而上,佩了刀却没有用,空手过去,朝着帝台的幻影就是一击。

  那力量,仿佛击碎了这一方的苍穹。

  咏夜眼看着那个眉目幽深的古神,面上闪过一丝仓促。

  明明是幻影,却犹如被杀到了真身,帝台脸色错愕而痛苦,身形粉碎,顷刻之间,消散为飞沙走石。

  而后,云销雨霁。

  今天是十三,咏夜躺在地上,瞧着头顶那几乎圆满的月轮,还有仿佛无事发生过的,安然的夜空。

  她突然明白了,帝台的谜语。

  以不变破万变的,唯有绝对的力量。

  而在仙界,那便是云家,是应龙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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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日起,钟鼓山便成了禁地。

  中山神主咏夜,陷入了帝台的梦境。

  那句“后会有期”,让九重天阙的神明,脊背发凉。

  古神,离现在太远了。

  明明早就将他们赶尽杀绝,可如今,帝台的幻影却现世了。

  虽然,经川傕证实,那只是虚无之像,背后没有实体,也感知不到魂魄。推测起来,可能是帝台留在钟鼓山的一段梦,结业礼当日,被众仙的福泽,无端引发了而已。

  然,对于天阙上高位的神明来说,此事绝对不可小觑。故而事发当日,寂灭司便将钟鼓山围了,掘地三尺地排查,据说,即便为此毁了整座山,也不足为惜。

  因为他们不知道,太久太久而后的今天,若真有变数,那么寿有尽时的自己,是否还能再度杀死一个古神。

  九重天阙忙作一团,而归墟倒是一如既往地不问世事。

  悬檀面见过天帝一次,将古神的一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后便回了神宫,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现下,归墟大壑没有尽头的水帘之下,他坐于静室,久久不言,似乎在等待,也在思忖。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明明无事发生,他却兀自站起来,行了一个复杂的礼数。

  “现下确时不到时候。”

  “是。”

  “折丹并不知我,我自当谨慎,请您宽心。”

  “没有。瑾俟她,已经另谋他就了。”

  “我明日便出发去槐江山。”

  说罢又行了礼。

  片刻之后,他已然回到宫中。

  正碰上来看诊的医仙。

  “归墟主放心,瑾俟仙者只是皮外伤,当日已有仙者做了疗愈,再静养几日便可痊愈。”

  “那梦境?”悬檀问。

  “无碍无碍,当日我也在,她只是沉睡了,毫发未损。保险起见,还是先不要动法术,看察几日。不过,归墟的文簿事务,应当并不劳心,正常起居便可。”

  悬檀一拱手:“如此便多谢医仙了。我送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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