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你选择哪条路,我都会在门口等着的。”
他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或者说,逃了。
整整一天,都没再露面,咏夜找过他,不见踪影。
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待着,半夜才回了房,躺在床上干瞪眼,直到五更才恍惚睡去,睡也不安稳,梦里还翻来覆去想。
她应该是信我的吧,从哪方面想都应该信我的吧?可若她真的选了过五幻境可怎么办?若她信了我,我却真如悬檀所说,害她送命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像被人迎头泼了一盆水,猛然便醒了。
正是清晨,外面刚刚有了零星鸟叫,他急忙忙披衣服起来,往隔壁咏夜的房间去。
人已经出发去迷途岸了。
他站在门口愣神了片刻,突然一握拳,转身出了归墟神宫,往东荒去了。
悬檀送咏夜到迷途岸大门口,此时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门的这一边打转。他甚至开始后
悔,最后关头就该拦住她不让进的,什么云倏、段空林都随她们去吧,保命要紧啊。
所幸咏夜这边尚且顺利。
过迷阵不难,图纸早就牢记于心,很快便到了鬼神隙。她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小时候曾读过《桃花源记》,所谓“豁然开朗”便是如此了,只不过这后面,没有桃源乡,只有一片无边荒野。几乎寸草不生的浅褐色土地中央,流过一条深不见底的长河。说不清河水的颜色,黑乎乎,死气沉沉地向前奔流。
河两岸,顺着水流的方向,几只孤魂正行尸走肉一般向前走。迷途岸中天然的引力,驱赶着他们走向尽头的巨大熔炉。
外人的到来,惊动了这一方死寂。那几只孤魂纷纷转过脸来,面容黑黢黢的,五官混沌在一起,眼眶处只剩一对窟窿。他们这样盯着咏夜,头转过来,脚下却仍保持着前进的步伐,就这么一点点远去了。
周遭阒静,只能听见魂灵趟过土地,发出的诡异声响,那就如同一条巨型蠕虫,蹭着泥土,汩汩前进。
纵然见过尸山血海,眼前这怪异又死寂的情景,也让她不由吞了一下口水。
等那几个别着脸的鬼走远了,她定了定神,准备干正事。这才发觉,从她进到这里开始,身上就如水汽蒸发一般,若隐若现冒着白烟。那烟雾还有方向可循,这大概就是她与段空林的牵连。
如此看来,师父的魂魄还在。
于是加快了步伐,按着牵连的指引,朝河水下游走去。
越靠近业火处,聚集的孤魂野鬼越多,它们排着队,等着化为灰烬的最后一跃。咏夜就是在这鬼挤鬼的长队里,找到了段空林。那是应龙的魂魄,不同于旁边那些黑的、模糊的、溃烂的玩意儿,它兀自一个,银光闪闪。
“师父。”
她喊,所有的孤魂,都应声回看,包括段空林。五官混沌成不同程度的鬼面,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就这么盯着她。
眼前这情况,实在让人倒吸一口冷气。但还是硬着头皮往前。
鬼魂是不会给她让路的。她得从这些软乎乎,又湿漉漉带霉味的鬼身边挤过去,它们面目全非的脸,靠得那么近。两个窟窿眼追着她看,咏夜捂着口鼻,强压着胃里翻涌而上的一股恶心,眼一闭心一横,使劲往里挤。
终于凑到段空林面前。
这团东西,看不出与师父有任何牵连,无论这么喊它,都呆滞无回应。那就不费劲了,咏夜飞快拿出准备好的容器,将它装了带走。
再从野鬼堆中挤出来,她觉得自己浑身像在死水中泡过一样,阴冷潮湿之气从骨头缝儿里往外冒,浑身上下一股子青苦发霉味儿。
将容器收好,用上轻功,能跑多快跑多快,朝着出口飞掠。
迷途岸没有昼夜,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河水的源头。
严格来讲,也不能叫源头,这条河,像是被人凭空画出来的,戛然出现。在这戛然的前方,就是五方幻境所在的广场。
隔得很远,就能看见中央的参天巨木。返魂树用它强大的生命力,造出了这贫瘠荒原中唯一的绿洲,枯木逢春、涸泽涌水一般,不要说是鬼魂,就是咏夜这个神仙,长久地盯着它,都能感觉到诱惑。
按照预先计划的,她找到了物女像,无论选择什么法子,这都是必然的第一步。既然如此便不必犹豫。她果断将手附在石像上。周围景致倏然变化。
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沧浪阁。就在她屋子后面,走几十米,有一个小水潭,夏日她会来此纳凉。沿着那条走过无数次,往后却再也无法踏足的小路,朝水潭走去。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半倚半坐在谭边。
“景容?”
说实话,再见景容,恍若隔世一般,她心中不免一酸。
于是加快步伐朝他过去,即便是幻境,可能再见就是好的。
即使她的理智鸣起了响钟,这是都假的,但她的心却不太听使唤。
理智在大叫:不会第一局便栽了吧。
下一个瞬间,她即刻就清醒了。
因为这里的景容,一见她来了,便翻身进了池子。他的皮肤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然后笑着朝咏夜伸出手,满眼的诱惑和爱意。
咏夜“啪”就醒了。
见她站住不动了,“景容”变被动勾引为主动靠近。他从池中站起来,袍子湿了一大半,半穿不穿的,看看挂在他宽阔而棱角分明的肩膀上,衣摆蜿蜒如水,柔软地划过谭边碎石,拖在地上,扫起一袭落花。
嚯,还带落花服务呢?
咏夜就这么看着他,眼神发呆,目光发直,心里发抖。见此情景,“景容”越发放肆起来,他已经走到咏夜面前,薄薄的衣衫湿透,布料下修长而健硕的身体若隐若现。
“阿夜,你去哪了?叫我好找。”他哑着嗓子,语气中弥漫着氤氲水汽。
而后伸出手,想抚上她的侧脸。
这良辰美景便破裂了。
咏夜一巴掌打掉“景容”的手,脸也冷了下来。
“物女是吧,你在搞些什么玩意儿呢?你不会以为,我们俩是这种关系吧?我钟意他?”
“景容”一愣,他显然没料到咏夜是这反应。紧接着,他的表情开始变得极度好奇,还带着一点挫败。这与景容本人格格不入的神态,彻底糟蹋了这张好看的脸,也撕碎了物女的伪装。
她伸手抠开脖颈处柔软的皮肤,蝉蜕一样把自己从这张“景容”皮里扯出来,将皮囊随意一丢。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人,□□着身子,歪着头,一双眼圆溜溜的,没有眼白,很像鸟的眼珠,此时正好奇打量着咏夜。
她开口说话,露出满口野兽般的尖牙,声音粘稠而甜腻:“他是与你关系最近的年轻郎君啊,你们青梅竹马,出生入死,怎么可能毫无情愫呢?”
咏夜不想理她,转身便走,却被拉住。物女的手潮湿而冰冷,咏夜赶紧往回抽手,对方使劲拉着不放,细长而清癯的手指牢牢扣住,枯藤一般死缠。
“不嘛,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是你的心上人?”
“说不是便不是,你败了,我要出去了。”
“我不信。”她冷冷一笑,嘴上却撒娇,“阿夜不要装了,我看出来了。”
咏夜被她扯着胳膊,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她长出一口气,表情冷如寒冰,转过头正视物女黑漆漆的双目。
“还有脸问为什么呢?因为你太差了。”这句话冒着寒气,带着傲慢和轻蔑吐出来,“你在此处很多年了吧?你知道吗?现在的风月话本都不兴这么编了。”
物女一愣,抓着她的手慢慢松开了。
她釜底抽薪:“听说你是专门管‘□□’的,这些年没困住什么人吧?也对,哪家妓馆要是敢演你这出儿,怕是棺材本都赔没喽。”
趁着物女被暴击在此,缓不过神,她使劲甩手,转身便走。
周围景致混沌变化,片刻后已回到了五方广场。
不得不说花灼预判得很对,物女这一关,对她毫无威胁。
那么接下来呢?下意识看向立于东方的赤丁子石像,果然少了一只胳膊。
经此幻境,她思路清晰起来。
“色”境简单,不代表其他四幻境也如此。不管是鬼是人还是神,总归有自己的执念,与本心相搏,不是她的长项,她擅长的,叫作夺人性命。
手扣刀鞘,沧浪刀横出,朝着赤丁子的面门直直劈去。
刃影撞在石像上,发出尖锐的轰鸣,连后方远处的山壁都被划开一道深长的痕迹,碎石滚滚而下。但赤丁子像却纹丝未动,连一个裂缝都没有。
刀刃随后而来,在触到石面的一瞬间,大妖赤丁子破壁而出。这一下山崩海啸一般,沧浪刀抵挡了大部分冲击,尽管如此,咏夜还是被生生弹飞了出去。她拿刀鞘把自己钉在山壁上,广场上尘嚣四起,一个白衣男子缓缓走出。
他右边的袖子空荡着,左手持剑,长相白净而俊朗。因为刚刚苏醒,眼神有点迷茫。心里也迷茫,石像摆在这儿,是为了制造幻境的,不是拿来砍的。以前就来过一个莽的,今日怎么又来一个。
就在他愣神的瞬间,咏夜抓住缝隙,飞身猛攻。刀与剑抵在一起,赤丁子脚下微微松动,立刻清醒了过来。
“吾乃赤丁子,守迷途东方位。擅闯者,诛杀。”
蓄势待发的赤丁子,即便丢了手臂,也是极难对付的。他用剑,也用术法,攻势如天罗地网一般缭乱,无异于一个全开的杀人机关。
十几个回合下来,咏夜仍难近身。像这样游离在远处根本无可能逼迫其移位,他那一双脚仿佛长在了地上,浑身上下纹丝不动,仅仅靠着左手长剑,已然杀得人退避三舍。
咏夜试过专攻其右侧弱势,但他只是略略闪身,左手持剑在前,剑影便随着他的招式,飞舞着扑过来,这一招是以攻为守。咏夜取巧不成,右肩反而被刮了一条不浅的口子,立刻,冒出血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踏着轻功,巡游周旋了一会儿,摸着赤丁子的节奏,准备再拼一次近身。
既然无法从右侧下狠手,便将此处看做他的防守盲区,留着撤身用。
花灼当年离开后,赤丁子便再次化为石像沉睡,想来,他当下还未适应独臂作战。
咏夜铤而走险,直迎着对方的攻势飞身而上。挥刀挑开周身呼啸着、势如白焰般的剑影,刀刃铮铮作响,她腕子绷足了劲,从指节到手臂,连骨带肉被震得一下下发麻,牵动着肩膀的伤口,火燎一般生疼。
从赤丁子左侧近身,没有亮刀刃,而是以刀背相抗,抵着对方的剑锋,走了半个身位。电光火石之间,将身子迅速伏低,绕到对方的右下位,利刃翻转,对着脚腕就是一刀,而后飞速从其难以设防的右上方回撤。
这一套打下来,行云流水,也是孤注一掷,她本意想将对方的双脚,齐齐削断,但事实上,只割开了其左脚腕筋。
细细想来,这一击确实有点想当然。
花灼功法全胜之时,不过只拧掉了一条手臂,她术法全无,即便沧浪刀再强悍,也不可能直接削掉人家双脚。
不过这一下并非全全然无用。赤丁子一脚受伤,另一脚断了腕,本就失衡的身体,重心猛地不稳,单腿跪倒。但他应极快,竟弃了剑,左臂忽然伸长成两倍还多,朝前方抓去。
没有法术是真的要命,咏夜机关算尽也想不到,追击敌手,是靠把胳膊抻长的。
且不仅仅是胳膊,赤丁子本人身形凭空长了一倍,从一个青年男子的身量,变作三人多高。他一把抓过半空中的咏夜,将她牢牢攥在手里。
不妙了。
浑身骨骼几乎要断裂,气血上涌,喘不过来气。她瞄了一眼腰上挂的容器,就是死在这儿,也得将出口打开,至少花灼还能将这魂魄带出去。
花灼真的在外面守着吗?
他说在,便会在的。
顾不上多想了,赤丁子的手指已经刺进了她的肩膀与后背,只需一下,就能将她生生刺穿。
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了转机。
她伤得太狠了,鲜血汩汩,不受控制地从口腔里涌出来,滴落在赤丁子的手掌上。他突然像被烫了一样,飞快收了手。奇快妏敩
咏夜从半空滑落,在血红一片的视线里,她看到赤丁子的五指,如同烧红的铁板上淬如冷水,正呲呲冒着白烟。
她跌在地上,浑身都快散架了,几乎提不起刀。
赤丁子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五指被几滴血点燃,竟生生烧没了一截。
“你到底是什么人?”
咏夜脑袋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她强撑着睁开眼,四周天旋地转的,瞳孔差点对不上焦。
看见赤丁子停下了动作,灵台突然清明了一下子,满脑子想着:这是个破绽,我必须得起来,把这老怪物砍了。
她用刀鞘撑着自己快要脱力的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满腔满口都是血,但心中却有一股子极汹涌,极强烈的战意。
这感觉很陌生,做刺客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是冷静的一派,即使到了最后关头,仍能镇定思考。
不过这回,倒是格外冲动,一腔热血燃起来,这按捺不住的杀意,冲昏了痛觉,冲散了五感,仿佛只要这具身体还未散架,她就能一直杀下去。
回想刚才的一幕,她灵光一现,挥刀在自己手掌上狠狠一划,亮出一道赤红血刃,拼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股蛮劲儿,朝着巨型赤丁子脚下猛冲而去。
他块头大了,动作就会慢,想再用手去抓,可这一回,咏夜已然有了防备,到底没能抓到。
一阵灼烧剧痛攀升上来,双脚的腕筋都被割断,伤口处的灼烧还在蔓延,将他双腿的一大片皮肤烧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他整个人失去了支撑,跪伏在地,身量也还原成了正常大小。
咏夜这一下是卯足了劲的,难以收势,整个人横飞出去,直直摔在地上,心都窒住了。缓了许久,终于喘上来一口气,咳出不少血沫子。
赤丁子的倒伏,让身后的小小出口,展露出一点缝隙。
但是,他也气急了。
赤丁子本为善妖,来迷途岸做守卫之前,也算是个名人。本以为在此处某到了美差,却在几十年前,被一个强行破阵的混小子,砍掉了臂膀。这还不说,怎么今天又来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姑娘,一心一意想废掉自己的双脚。
为什么都要跟我过不去呢?
他趴在地上,越想越委屈,越委屈就越气,也管不了那许多了,索性弃了镇守位,单靠着一只左臂,凄惨而愤怒地朝咏夜匍匐。
这门打开又何妨,把闯关的人杀了,也是一样的。
这样想着,他几乎拼尽了全身法力,手中之剑带着必杀的威势,朝前方飞去。
咏夜想拿刀挡,可已经没有力气了,她眼睁睁看着利刃扑面而来,剑影带起的寒光打在脸上,很像刽子手行刑前的最后一刻。
千钧一发之际,花灼的身影一闪而过,他揽过咏夜,回手起了一面风盾,与飞剑相抗,发出浑厚的鸣响,周围的气泽震荡,山壁碎石滚滚。
他这一下,实实在在动了杀念,妄念咒发动,就是锥心刺骨。
风盾之后一片宁静,咏夜感觉到,背后的人,气息沉重,疼得颤抖,但仍然稳稳撑着自己,没有放开手。
这是花灼第一次与领教妄念咒的威力,他弓着背,不敢轻易动弹分毫,深呼吸好几回,生疏而艰难地控制着情绪。现在是生死之间的关口,没有时间等他完全平复,只有强忍着剧痛,在赤丁子再次出击之前退出去。
他咬紧了牙关,面色早已煞白,尝试着挪动了一下脚步,痛楚便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几乎站不住。这样不行,怀里的咏夜浑身是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长痛不如短痛,他心一横,擎着风盾,朝出口飞奔。
这感觉就像是被人一掌打飞出去,浑身的骨头全断了。他用身体护着咏夜,自己便硬生生跌在地上。
咏夜半伏在花灼身上,染了他满袍袖的血。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惨?”他疼得声音发虚,“怪我,这真是个馊主意。”
“你舍得出来了?再不来我就死了。”咏夜说得费力,语气可狠。
这是在骂他那天玩失踪,嫌他今天来得慢。
花灼挨了埋怨,反倒笑了起来。
她从未怀疑过我,她是信我的。
“是我来得太迟了,都怪我。”
妄念咒便在此时散去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缘在此山中更新,第 22 章 迷途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