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咏夜去过楚馆青楼,还去过不少回,小瀛洲嘛,沧浪阁刺客们核销领钱的地方。虽然她只下过地库,从未上过楼,所见名伶妓者,也就渡川那一个,还是个成天扒拉算盘珠子,日日和沧浪阁中人厮混,鲜少开门干本行的假名伶。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没上过楼,没拜访过层层罗幔后头的温柔乡,她一个闯江湖的,又不是那大门不出的白纸闺秀,也还是知道,一家标准的青楼,大概是个什么模样。
首先,一家青楼,务必得有极强的辨识度,也就是说,你刚拐上这条街,打眼儿就能瞧见彩幡招展,侧耳就能听见楼中姑娘莺啼婉转的揽客声,再走两步,脂粉气扑面而来。
再者,一家青楼,从外头看,必定是,姑娘们几乎要扒着楼栏飘荡出来,她们挥舞的袍袖溢出窗框,比彩幡更加招摇。
而门口拉人的姑娘和鸨母,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将你往里扯,手上力道不容小觑。
咏夜当真见识过的,想当年她亲眼目睹,景容,一个习武之人。鸨母,一个还不及他上臂的矮胖妇人。横空而出,双臂一抡,薅在腰上,生生拽得他一踉跄。
咏夜站在一旁,呆若木鸡、头皮发麻。
是以由上,咏夜曾自以为,勾栏妓馆,总归都大差不差的。她甚至肖想了一番,谭延昭横空而出,扯着花灼往里拽的光景。
要说这二人拉扯,还真是胜负难料。虽说花灼身量也高,也有武艺傍身,可毕竟带着伤,柔弱不能自理。虽说谭延昭,也是矮胖,可瞧他那副虚不受补又养尊处优的模样,恐怕撑不到双臂一抡这地步,光来一个横空而出,就横出半条命去。
而等咏夜真站在须尽欢门口台阶上时,不免因过大的心理差距,而有了片刻的迟疑。
此处生意可是真好啊,庭前宾客,络绎不绝,且还都是锦衣华服、钱袋鼓鼓之辈,放在别处任何地方,这些人,都得是大摇大摆,十来二十个小厮婢女簇拥伺候的贵客。
但在须尽欢,却无人搭理,别说揽客的莺莺燕燕,就连看门小厮,也只管原地站着看门。
即便如此,这些个贵客,也毫无怨言,几乎是只进不出,鱼贯着往里涌,生怕晚了一步就拿不着号牌。
堂中侍人众多,他们周全有礼,亦步亦趋地服侍,但也极其安静,绝不像咏夜见过的那些鸨母、姑娘,揽客的词儿全是自编自造,扯了嗓子,各凭本事。
这些侍人,穿着差不多的衣裳,素净但不廉价;挂着差不多的笑脸,谦和但毫无感情;说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话,一字不多,也一字不少。
至于楼中的,欢人、雅人,男男女女名伶,放眼寻去,不见一人。
就连前方高台上的乐工和舞姬,估摸着也真就是专门的乐工和舞姬,并非楼中人。
咏夜揣着一肚子狐疑,跟着带路的侍人往里走。
虽说须尽欢迎客无论男女、无论身份,但到底还是男子更多光顾些。形形色色、宽窄胖瘦的男的,来这种繁华的声色之所,谁还不知道谁的心思?便无需再端着斯文,只管露出吃喝嫖赌的本色来。
咏夜对声色犬马没有意见,对七分自得三分油淫的嫖客也没有所谓,只要他们别凑上前来。
但倒霉的是,此处人挤着人,脚蹭着脚,她几乎能闻到刚刚擦肩男子呼吸中浓烈的酒臭味,可道义来说,又不能因人家长得丑、身上臭、表情□□,唾沫横飞,就暴起将人家揍个半死。
她只好屏住呼吸,踮着脚,束着身子,双肩双臂几乎扣到胸前,在有限的干净空气里,最大限度地折叠自己。
然而还是防不胜防,刺客的神经猛得一跳,果不其然,即刻便有一只男人大手挨上来,那人似乎到前头有要紧事,嫌人流太慢,便上手想要直接扒拉出一条捷径。
咏夜一个闪身就往旁边躲,动作之快,神情之厌恶,仿佛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泼了粪水。
“你长嘴是漏风用的吗?”这句话都到嘴边了,又生咽回去,理智告诉咏夜,此行有大事,不可节外生枝。
但理智没告诉咏夜,这一闪躲,朝着的方向,不出意外,会撞到花灼身上。再不出意外,她会落进花灼怀里。
是以,待她满腔子的嫌恶被混着药香的草木气冲散之时,正靠上了花灼肩膀。
然因这退避而腾出的一点空档,登时就被两个壮汉挤上来占满了,石墙一般堵在这儿,教人进退不得。他们虽然不臭,甚至还熏了浓香,但却像火炉一般带过来一股子混了香料味的热气。
咏夜屏住鼻息,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吐了。
头顶传来微不可闻的叹息,似乎还带着笑。
她听见衣袍抖落的声音,而后便被柔软地护住了。
花灼褪了半边衣袖,将她整个人拢在了外袍之下。
“看来,在气绝而亡和我的衣裳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了。”狐狸的语气虽然格外欠揍,然他维持着如此亲昵的姿态,实则并未挨着咏夜半分,只用手臂架着,幕篱般为她撑起一片清净。
咏夜滞了一瞬,没有说话,亦没有抬头看。她觉得那一瞬,万籁俱寂,仿佛身上所有的关节都被上了锁,一动也动弹不得。
直到周围的乐音和嘈杂人声再次传入耳中,她才一点一点,佯装自然地舒展开骨架。
电光火石之间,她不知道噼啵的火光是燃在心中还是思绪中,只听见自己端着淡然的语气,缓缓开口:“你这衣裳,贵吗?”
“啊?”这话连狐狸都不知道怎么接。
“我是说,”咏夜神志彻底归位,硬着头皮往下说,“如果,这衣裳不很贵,也不是你特别珍爱的,一会儿回去,就扔了吧。”
相比于将那一瞬的呆滞暴露出来,咏夜不介意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嫌东厌西的事儿精。
花灼便笑,也不知是为自家神主有脾性而笑,又或是,看破了某些人别扭的说辞。
“好,回去我便扔了,神主再赔我一件新的。”
“可以,我赔给你。”咏夜答应得爽快,想着如此便可两清了。
谁料狐狸又补了一句:“那需赔一件贵的,要我特别珍爱的。”
咏夜撇了撇嘴没理他。
两清,可真是信了他的鬼。
说话间,行至飞桥下。咏夜本安静行路,却忽然抬头,往桥尾看去,随即又佯装张望观景,环视一圈,才收了视线回来。
飞桥连着侧楼,此时空空荡荡,连一只苍蝇都没有。
但她无比确信。
“桥那边,有人在偷看我们。”
花灼亦佯装说笑,目光流转间,朝桥上一瞥,自然还是无人。
“许是躲起来了,万事小心,不要走散。”
他们走过桥下,谁都没有回头。
而就在此时,纷杂的侧楼中,即将亮相的美人们正忙于最后的梳妆,他们的侍婢奔走于廊中,有一个戴了红玉簪的女婢,瞧着似乎有点身份,也随着人流穿过走廊。
她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最终停在一间寝屋外。
门扉开合,屏风后显出谭延昭腴白的身影。
“主儿,”那女婢跪至屏风一角,轻声道,“十一娘命奴传话,说,那二位,似是郎情妾意,却又两相迷困于此山之中。”
谭延昭笑笑,并不表态,反而顾左右而言他。
“我本要派人过去,你既来了,也替我给她传一句话。”
“请主儿吩咐。”
“你同她说,辛娘子一会儿便走了,若她放不下姊妹情谊,我准她相送。”
那女婢闻此,不由神色一动,紧忙埋头下去,恭敬应了“是”,便快步离去了。
她的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长廊,又被外厅响起的清脆钟鸣掩盖,埋没进沸腾开来的鼎沸人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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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尽欢开夜宴,钟响则为开宴。
以空中飞桥为主心,桥下清场,架起一座巨大的环形宴桌,呈玉玦之型,环心为清池一汪,落花浮动。缺口与云雷刻纹作曲水,蜿蜒于桌案上。不知用了什么技艺还是术法,能使清泉绵延往复地流淌,且不沾湿溅溢。
侍人都换了一水儿的轻薄缎袍,走起路来流云霓霞一般飘然。他们端着各色珍馐美馔,分量大的,譬如烹烧的山珍异兽,都用鼎盛。寻常分量的菜色,一概用玉盘。再精巧些的,茶食果子一类,则用琉璃盏和金碟。
宾客中,有懂行的,摇头晃脑地评赞:“钟鸣鼎食啊!”
咏夜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她曾被夫子逼着,读过一篇极长的文章,她只背下来几句话,其中一句便是“击钟鼎食,连骑相过”。
“我觉得,”她小声说,“什么钟鸣鼎食,这光景,倒更像是敲锣开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花灼被逗得一乐,连点头道:“可说不是,若口袋里没钱,可就没有钟鸣鼎食,而要棍棒逐客了。而且,你看”他指了指满桌子的美食美酒,又看看另一个方向,账台前排起的长龙,“根本没人在乎吃什么,用什么器具,什么排场,他们只想早一个排到,便早一个同姑娘进屋。”
须尽欢的账台,偏居在中堂一侧,却是整个楼中最最忙碌的地方。
开宴钟也是账台的开业钟。
规则很简单。
你将号牌递上去,说出想点的欢人或是雅人,每个号牌只能选择一次、一人。台案后的管账娘子,将你的选择记下,将你的号牌挂在对应的花名下头,然后伸手要定金。
定金一人一百张南市银票,概不讲价,概不赊账,且无论今日是否抢上了心仪之人,都概不退还。
这么一想,这不该叫定金,合该叫入场费,或者是冤大头费。
若你运气盛,成了心仪之人今夜唯一的“尽欢客”,那这后头,就再算另外的价钱。
咏夜突然明白了,那什么,钟鸣鼎食的意义。
按市价,一千张票子,便足以置办那一大桌吃食了。而今夜门口三百块号牌,尽数发完。
也就是说,谭延昭本来可以明抢的,但他却还是给大家留了一口饭吃。
这还不止。
欢人与雅人,按每一季从恩客处赚的钱财,排了一张榜。
除去花魁和雅魁,剩下的前三十位,可自行挑选尽欢客,随便选,无论对方挂的是谁的牌子,只要妾有意而郎有情,苦苦等位的冤大头,即刻就能表演一个弯道超车。
而最高位上的,两个魁娘子,不仅可以自选恩客,还能自行定价。
打个比方说,假如今日,那欢魁十一娘,她就是被花灼的美色迷了心智,就是要分文不取,谁来说什么都不好使,那也是可以的。
故而,这第二条规矩压下来,不敢说是否同谭延昭所言“烟花妓者非卑贱,尽欢之事该讲两心相悦”,唯独能肯定的是,手捧一百票的冤大头,又成倍增加了。
传闻早些年间,也有人头铁心莽,而且手里实在没钱却还想□□宵,集结了一帮壮汉,以价高无赖之由,打上了谭延昭的大门。
成效可观。
据说他们前脚被谭延昭笑眯眯的胖脸和滴水不漏的说辞,驳得哑口无言,预备动粗之际,领头的拳头还没抬起来,就被不知何时何地冒出来的武卫,一个闷棍打断了气。
经此一劫,再无人同谭延昭提起一个“贵”字,花钱买不买得了尽欢不说,花钱保命才是要紧。
也是由此,这两条规矩被明文写于木板,挂在墙上,以示森严。还生怕让谁咬文嚼字钻了空子,以至于遣词造句,那叫一个周全,周全到几句话便可讲完的事,愣是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整块板。
咏夜眯着眼,正吃力辨字,就听得不远处一声高亢的男声大喊:“老子是来赎姑娘的,为何也要同他们一块排队???”
这一喊,引得人群骚动,也教咏夜彻底看串了行。
抬头一瞪眼,只见那男子正是刚才,见空就蹿,上手就扒拉那位,便暂且简称他为“扒拉男”。
现在看来,他这张嘴,不光漏风,也是会说话的。
然而,话音还没落,只见两个小厮打扮的武卫,铁墙一般围将上去,一左一右将扒拉男“搀扶”起来,咏夜亲眼见着他双脚腾空了一瞬,就被轻松调转了车头,安回队伍中了。
不知那俩小厮低声说了什么,总之扒拉男一张大脸煞白成了馒头,不敢再发一言。
又过了半柱□□夫,终于排到了咏夜。
“恩客要挂谁的牌子?”账台娘子笑眯眯。
“我们有雅人娘子的玉牌。”
花灼将牌子递上去。
见他们是熟客,账台娘子便更加殷勤客气,双手接过玉牌,一看,却一愣,又反反复复看了几眼,不解道:“这玉牌的确是我们须尽欢雅人的不错,可这个花样子,据我所知,楼中好像没有这个花样子吧。”
“或许是某个已经被赎了身的雅人?”咏夜斟酌着措辞,看了一眼花灼,给这个不知底细的账台娘子透多少消息,她拿捏不好,还是得正主来。
花灼了然,于是接下话茬:“这玉牌有些年头了,是我已逝兄长的遗物,他走前吩咐我物归原主,也算全了他和那位姑娘的一段情缘。家兄遗愿不可违,劳您出手相助。”
花灼的理由编得妥帖又重大,情字当头。加之他谦逊有礼,且花容月貌尤为蛊人,账台娘子几乎是红着脸应下,请他们在一旁茶座且等等,即刻差人去问。
二人稍坐喝茶的功夫,又听得一个熟悉的糙嗓门大笑几声,甚是得意。
闭着眼睛也能听出来,还是扒拉男。
不同方才光景,他脸一抹,煞白变黑红,锃光瓦亮的圆脸,正张着大嘴敞咧咧笑。
面前账台娘子,正细细清点案上赎金,那一沓子银票,厚得好似大块墙砖,与他口中闪闪放光的金牙,交相辉映。
此情此景,账台娘子见多了,是以她尤为淡定地确认好钱数,然后从机关重重的柜台后面,取出一把老旧的大钥匙,交予扒拉男后,忽然出现四个武卫,吓得扒拉男一个激灵,笑意尽收。
好在这一回,武卫没上来搀扶他,只是例行公事,带他去接赎身的姑娘。
他们走进一扇不起眼的门,门后悬挂漆黑的帷幕,纵外头的灯火煌煌如昼,也照不见里头光景。
“也不知是哪个姑娘如此倒霉,往后余生要跟这种丑恶人过。”咏夜嘀咕,在她心里,此时真情实感,给那素未谋面的姑娘鸣不平。
“说来你都不信。”花灼吊儿郎当地歪在椅背上,撇着眼打量不远处那些浮华到夸张的奢靡装潢,“南市卿向来最爱说,说这须尽欢中的欢、雅名伶,虽流落风尘,却也是有骨气和脸面的,从不低谁一头。甚至亲自立下规矩,凡有欺辱楼中人者,当要他百倍偿还。你说可笑否?”
“嘁。”咏夜讽道,“只要银子足,把人赎回家去,欺辱□□,就不用偿还了呗。谭延昭这话说得也忒假,若真心为他们撑腰,就该许他们置办家业,等到能自己立足了,便放人离开,自由生计、自由嫁娶。而不是拿着人家的身契,搞赎身这一套。”
“抛开须尽欢不说,我还真见过名伶出身,自付赎金后堂堂正正生活的女子。可结果,那些所谓清白来路的女子,纷纷口出恶言,说烟花出身之人不洁,不配同她们争抢郎婿。”
“郎婿?”咏夜翻了个白眼,“那些成天为了男人污蔑同类的女子,但凡将心思花在正经处,那乡野中的贞节牌坊,早就挂上什么……烈男,还有,洁夫的名儿了。”
花灼笑到说不出话,按着肚子缓了一会儿,仍憋着笑赞叹:“想来沧浪阁教导女弟子,定然用的不是那套,忠贞守节、女子相斗的糟烂说辞。”
“那是自然。”说到这里,咏夜不免自得,“我师父教我,若有人敢拿女则、女戒那一套要求我,又或者是,嘲讽我,便只管拔刀,劈头砍,往狠了砍。后续一切,皆由她来收场。”
花灼努力收敛着笑意,也收敛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
他自然知道,咏夜此人,外有侠气而心却孤冷,身为侠者,一腔古道热肠,但亦为刺客,周身边界如坚墙堡垒,是极难与谁袒露心里话的。更不要说,像刚才那般毫无戒备地露出罕见天真态,与他嬉笑怒骂,闲聊过往。
所以他绝不能像个爱慕者那般,说嬉笑情话。
甚至不能说一句:“你愿意同我讲这些,我很高兴。”
他不想毁了二人来之不易的开怀,便只好无声笑着,举起盏子,喝茶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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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闲聊几句,便得了账台娘子的回应,说找着了识得玉牌之人。
原以为是上了年纪的老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看穿着,不像是妓者,却也不像侍人。
这姑娘穿得素净但并不素朴,发间一只红玉簪,将她原本清淡的容貌衬托出一点艳色。
“二位恩客要寻的人,名桓娥,曾为须尽欢雅人,然她如今已不在世间了。”没等咏夜他们反应,这姑娘即刻又言,“但,桓娥有一养女,如今仍在须尽欢中。”
“敢问这养女,花名为何?可否得见?”
“须尽欢规矩不可破,恕奴不能带二位越矩相见。不过,恩客只需将号牌记在她的名下,若尊兄长与桓娥有缘,上天必定能让他们的遗物相聚。”她刻意顿了顿,才又朗声道,“此养女,正是当今欢魁娘子,十一娘。”
咏夜只心说不妙。
欢魁娘子,她名下挂的号牌,早已挤得纹丝空隙不剩,绳子都快缀断了。要在这么些人里争当头筹,简直难于登天。
又不是比武,谁拳头硬谁抱得美人归,这纯粹看命,或者说,如那姑娘所言,看上天垂怜旧情。
可哪来什么旧情?亡兄遗物,尽是花灼临场胡编的,那上天又不是傻的,如何会垂怜?
账台娘子陪着笑:“今夜雅魁娘子身体不适,不便待客,十一娘这边,人就更多了。”
“无论如何,先挂上再说。”
账台娘子挂了牌,花灼结了一百银票,咏夜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密匝匝号牌,直眼晕。
且又等了一会儿,终听得侧楼上喊:“欢魁娘子,十一娘!”
“怎的是欢魁打头阵?”咏夜不解,“一般来说魁首娘子,不该压轴吗?”
“那自然是。”花灼转念一顿,继而严谨措辞道,“我猜,应该是魁首娘子们有自由选择恩客的权力,所以这一屋子的人,理应由她们先挑。”
“啊……”咏夜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同咱们竞争的,不仅绳子上挂着那些,而是,所有这些足足三百人啊。”
花灼无奈颔首:“我觉得,你说得对。”
说话间,十一娘已到飞桥之上,她只凭栏站着,不发一言,就引得满堂宾客为他嘶吼嚎叫,乃至于涕泪纵横。
那声量,有如山呼海啸。
人群不要命地往桥下拥挤,离得近的,还有人跳脚起来往上死命够,亏着桥架得高,不然早就给他们拽塌了。
“我正与十一娘呼吸同一片气息!”
“十一娘!”
“求十一娘看我一眼!”
如此这般的呼号,此起彼伏,震得人耳朵发麻,心里通通发空。
“那什么。”咏夜瞧着前头不可逾越的人墙,忽然福至心灵,推着花灼往前两步,“你靠前些,站高一点,站直了,务必让十一娘瞧见你的脸。”
“哈?”花灼哭笑不得,却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又是为何?”
咏夜不答只管往前推他,谁知这人又分外不要脸地问了好几遍,她只得咬牙切齿憋出一句:“因为你长得好看,沉鱼落雁、祸国殃民,教那欢魁娘子看一眼就走不动道,行了吧?”
那狐狸便嗤嗤笑:“行了。”
此时,那十一娘正站在桥上,有一搭没一搭看着下头为她痴为她狂,为她徒手拆飞桥的男男女女。但今日不必仔细挑选,入幕之宾早就选定了,号牌她也已知晓,贰佰壹拾柒。所以只摆摆样子,来回筛选一番。
不多时就有小厮噔噔噔跑下楼,众宾客就跟见着财神似的,纷纷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那小厮跑到账台前,账台娘子翻账簿、取号牌。
小厮接了牌子,当即扯着长音通报:“欢魁娘子,十一娘,今夜尽欢客,牌号,贰佰壹拾柒。”
咏夜和花灼飞快对视一眼。
贰佰壹拾柒?
“怕是将下半辈子所有运气都用在此处了。”花灼叹息。
咏夜却慨然道:“不是运气,这单纯靠你一张脸,我瞧见欢魁娘子瞄你了。”
说话间,引路的婢女已到,竟然是方才那位簪红玉的姑娘。
她盈盈一拜:“恩客尽欢,奴名阿岐,是十一娘的贴身侍婢,二位请随我来。”
是以,他们二人便在满堂羡慕嫉妒恨之中,上了侧楼,成了今夜欢魁娘子的座上宾。
穿过侧楼宽阔的走廊,等候上桥的欢人与雅人在道旁排了一长溜儿,他们或拈着花,或执了扇,皆是盛装华饰。身上的脂粉气与考究制成的熏香,缱绻浮动在廊中,丝丝缕缕勾人心魄。
他们瞧见花灼与咏夜,全都含着嗓音轻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今夜,却不知这二位容貌极好的恩客,与那十一娘子,谁占了谁的便宜。
走廊尽头,阿岐推开一扇贴着青竹云纱的大门。
隔着层层叠叠的垂幔与雕花半遮的屏风,瞧见贵妃榻上倚坐着女子的身影。
“十一娘,见过二位恩客。”她欠身下榻,行了一礼。而后缓步绕出屏风的遮挡,又软声道,“我这屋里,尽请恩客自便。”
咏夜二人掀帘进去,十一娘已然捧出茶盏招待。
“二位仙者,尝尝我们逐神坎的好茶。”
仙者?
咏夜心中一凛,语气也冷下来:“你何知我们是仙?”
十一娘似是被这冷语吓着了,端茶的手一抖,碗底磕在杯托上,咔嚓响。
她微微蹙眉,略带不解又极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我确不该私自探听恩客的身份,只是,方才在人群中,见二位仙者风姿不凡,便起了亲近之心。这才去求了市卿,查看二位来逐神坎时登记的身份。”
她一盏一盏将茶放稳妥,自凄凄婉婉垂下眼,语气也挂上了一层恰到好处的伤情。
“本想着殷勤伺候,却不知,弄巧成拙。十一娘,向二位请罪。”
这情态、这嗓音,加之那哀艳无双的容貌,她曾用这副深情态蛊人无数,无论男女,就没有谁能不在她面前软下脾气。奇快妏敩
谁料今日,柔情似水十一娘,遇上了铁石心肠咏夜。
“你说你特去南市卿处查了我们身份,那你是方才选了我们后现去的,还是开宴之前便去了?”咏夜冷色不改,直视着那双水一般的杏子眼,一字一顿问得分明。
“您何来此问啊?自是先钟情了二位,才关心则乱。”十一娘不慌不忙,亦答得分明。
咏夜忽而一笑,放缓了语气:“钟情?那今日欢魁娘子可能要失望了。我们来,只是为了同你打听一个人。”
花灼亮出手中玉牌:“十一娘可认得这个?据阿岐说,此牌的主人,是你的养母?”
“什么?”十一娘接过玉牌,反复看了几遍,眼圈便红了,“这,的确是家母的玉牌,当年她是这里的雅人,一边弹唱卖艺,一边将我养大。母亲下葬时,我找这牌子许久未曾得见,为何会在您这儿?”
花灼看她目光惊异,紧忙解释:“并非你想的那般,我不是你母亲的情郎。这牌子是亡兄旧物,我遵其遗愿,来此物归原主。”
“只可惜。”十一娘轻轻拭泪,“有情人终未能再会。不过,我们这些烟花之地的女子,从不敢奢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梦,便能如母亲这般,有一个不嫌她身份,尊她、爱她,时常来陪她说说话的情郎,已是此生至幸了。”
咏夜抓住了一个重点。
“你是说,他兄长常来须尽欢找你母亲?”
“是啊,玉牌是我们私密的信物,一人只一个,给最钟情的客人。母亲这么多年只与一男子分外交心,时常饮酒弹琴,彻夜畅谈。而这牌子恰交予您手中,想必那男子定是您兄长无疑了。”
咏夜又抓住了一个重点。
“所以,他们饮酒畅谈之时,你也在?”
十一娘掩面一笑:“仙者呀是当真未去过妓馆吧,纵然是雅人,与情郎相见,又怎会让我一个小丫头待在屋里。客人来了,我都要出去玩的。不过您兄长倒是回回给我带糖果吃食呢。”
花灼一直安静听着,不动声色,此时竟然轻佻一句:“她呀,白纸一张,可不是觉得,雅人就是唱歌喝酒,坦坦荡荡闲聊天。”
咏夜瞪了他一眼,又忽觉突兀,转念一想便接上了这个话茬。
“你心思怎么那么脏呢?这楼中宾客无数,那总归肯定有人坦坦荡荡聊天唱歌的,你说是不是?”她满脸不服,非要同人家求证。
十一娘似乎也觉有趣,也是真怕这二位吵起来,忙不迭道:“是是是,自然是有坦坦荡荡聊天的,就比如说,家母的情郎,这位的兄长,听母亲说,他俩便时常坐在一起,聊些过往年月的故事。他尤其爱听母亲作雅人前的事,说若能早些遇见母亲该多好,也不必有情人只能妓馆相会。”
在这段郎情妾意却被身份与造化捉弄,凄美的父母爱情中,咏夜硬是只听出一件事。
“你母亲最开始,不是须尽欢的?”
“谁也不是天生的烟花女子啊。据说母亲当年是走投无路了,才会卖身到这里,做了雅人。后面手头宽裕些了,又收养了我。”
咏夜不解,那你又为何偏生要作烟花女子呢?
但瞧十一娘的神色,委实悲痛难当,恐一问便又是一桩伤心事。咏夜自己,不解归不解,然旁人的身家故事,她实则并不在意,倒也无需非知道不可。
十一娘又拭了一回泪,整了整仪态,又问:“二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既是有情人的遗念,我自是知无不言的。”
花灼沉吟片刻,仿佛很是遗憾:“我来此,一是完成兄长之托,归还玉牌,二来,兄长死后,我为他立碑、作生平,所以想问一问兄长与桓娥的故事,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曾一起做了什么,将兄长的往日情缘录于籍簿,以补全其一生故事。现在看来是难成了。”
十一娘也叹:“我也恨不得多知道些,可惜当时年岁太小,母亲也从不同我讲生意上的事,恐难全您所求。但我已将所知的,系数说出,或多或少,希望能帮上些忙。”
花灼复又道谢。
咏夜在一旁,表情极其配合,遗憾无比,几乎扼腕叹息。心中极其惊叹,叹狐狸果真是狐狸,满嘴胡诌,戏却演得极好,若不是早已知情,还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这三位,又各自心怀鬼胎地唏嘘了一阵子,等情绪过了,十一娘忽然发问。
“对了,方才忘了询问,我瞧二位同进同出,格外默契,难道是……”
“对,我们是朋友。”咏夜此话接得特别快,特别自然,特别理直气壮,“也是同僚。”
“啊,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也是有情人呢。”十一娘何许人也,男女情爱的弯弯绕绕她一打眼便能看到底,表面应和着,心里头岂会信。在这方面,咏夜无论如何斗不过她的。
眼见着话题开始往不可控的方向滑去,咏夜当机立断,一个悬崖勒马,朝十一娘抱拳道:“今日叨扰十一娘了,我们想问的都问完了,天色将晚……”
“这算什么天色将晚啊。”十一娘笑吟吟,“万万莫走,我知道您二位是为着什么来的,可旁人不知啊。若是今夜,堂堂欢魁娘子的尽欢之客,子时还未到便走了,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明日可要笑话死我,说我技不配位,让恩客意兴寥寥。”
咏夜一条腿都准备站起来了,听了这话又硬生生给自己按回了椅子上。
十一娘审时度势,极委屈地补了一句:“仙者就当是看在我母亲与您兄长的份上。”
得,死者为大了,虽然这俩死者里,还有一个是假的。但咏夜这人,虽然不上赶着热肠,却也是通情达理,不愿难为漂亮娘子的。
她颇为认命地往椅背上一靠,和花灼对视一眼,见那狐狸不知怎么得,丝毫不打算接话,只得假装自在娴熟,问那十一娘:“那你这里,有什么有趣的吗?我是说寻常游戏那种。”越说越说不清楚,干脆放弃了,“要不咱们坦坦荡荡聊聊闲天吧。”
花灼噗嗤一乐,自然是招了一记眼刀。
死狐狸,这会子倒是回魂了。
十一娘瞧了一眼外厅桌上的时辰香,不到亥时。
她偏头想了想,忽轻轻一拍掌,看了看咏夜,继而目光流转,浅浅瞟过她身后的佩刀:“女仙配着刀,可是会武的?”
咏夜点头,有所保留:“略会一些。”
“那正好。”管你是略会还是特别会,十一娘就等这一句呢,“我这里有一些防身的机巧玩意儿,是别人送的,但我对武艺这些,一窍不通,女仙能否帮我看看?”
咏夜没想到她会提这么一个要求,但这也不是不行,这至少是在须尽欢娘子房中,最最坦坦荡荡之事了。
十一娘果真从里屋抱出来一堆玩意儿,细看还挺齐全。
有专为女子打造的小巧短匕、可当首饰佩戴的簪中刺,还有一把小□□。
咏夜仔细筛选了一番,挑了那只簪子。
“我觉得,匕首和弩对你来说都太难了,不如这个簪子,可随身佩戴,而且外头是木制,人们寻常只觉得尖锐金簪可伤人,却不会警惕这种粗一些的檀木簪,如此就能出奇制胜,拔出一根钢刺来,一击毙命。”
“一击毙命,那我要刺他胸口吗?”十一娘仿佛真心求教。
咏夜便也真心传授:“不刺胸口,一来你力气不够,扎得不偷、不准,便容易遭对方反杀。二来从头上到胸口路径太长。最好是,刺他的喉咙,就这块儿,”她轻点了一下十一娘的脖颈,“这里最为柔软,可以刺穿。扎眼睛也可,扎了你就跑,若对方高于你,不要想着去够他,可以从眼眶这里柔软处,往上、往头里刺,这里头没有骨头挡着,扎得进去。”
花灼在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十一娘连连点头,却又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小金属球来,看着像个球型的鲁班锁。
“还有这个,这个好像也是个厉害的,但我不知怎么用。”
她一边说,一边自己摆弄,也不知按到了哪里,小球忽然咔嚓一响,裂成相连的几瓣,还转动起来。
她吓得轻叫一声,将球丢了出去。
小球在地上滚动,突然嗖得射出一枚钢针,直朝十一娘飞来。
咏夜下意识拔了刀,白刃一闪,只听金属相撞发出铿锵脆响,那枚钢针已被凌空斩成两半,碎落在地。
十一娘哪里见过刀光,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字说不出。
咏夜利索收了刀,第一先看门外。
十一娘这才颤颤巍巍道:“这屋子施了法术,隔音极好,外头听不见的。”
“那便好,不然欢魁娘子屋中现了刀兵,说出去没法解释。而且,”咏夜拾起地上的断针和小球,慢慢组装成原样,“这是会自行发射钢针的机关球弩,一般用来作埋伏的机关,你以后还是别再动它了。”
“好,好。多谢女仙救命之恩。”十一娘自连连称是。
她又瞧了一眼外间的时辰香,许是刚才真吓着了,得赶紧躺下歇歇,便也不计较时辰了,仍虚弱道:“已过了人定了。二位今日恐不打算留宿在此,那可不要误了宵禁。”
终于“逐客”了。
咏夜松了一口气,倒有些感谢起方才的变故来。
他二人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
“二位略等等。”十一娘拿起机关球弩,“这东西实在危险,光看见它我都害怕,不如就送予会用之人吧。”她看着咏夜,又道,“它本有一个匣子装的,待我且回屋去收好给您。”
片刻后,她将一个颇为精致的小匣子交给咏夜,然后打开了房间的门。
“二位可否不走正厅?”
咏夜反应了一下,明白了,这是缓过劲儿来不害怕了,就又担心其欢魁风评了。
我带二位从后门出。
“这地方还有后门?”
“是呢,恩客们偶尔从那边走。”
咏夜与花灼对视一眼,难道说,留不下客人过夜的,为了个人风评,全要走后门吗?
从楼上到院中并不算远,只是挺绕的,十一娘说怕遇上人,难解释。
弯弯绕绕了一阵子,终于到了后门。
“二位仙者慢走,今日与二位虽是初见,却相谈甚欢,十一娘,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怀了。可惜总要道别的。”她朝他们盈盈一拜,仿佛一朵随晚风摇曳的水芙蓉,“我相信,如果有缘,总会再见的。”
她目送他们出了门,走进远处的夜色中。
刚刚那女仙,名咏夜的,当真有一手好功夫。
她虽从未接触过武学,但却知道,能在那样危机的瞬间,当机立断,半路斩断飞箭的刀法,绝非一日之功。
况且,当今九重天阙,不靠法术,仍苦练武艺的神仙,唯战神。
就在十一娘暗自思忖之时,阿岐不知何时找到这里。
“娘子原在这里,是来送辛娘子的吗?我看她的车才走。”
“不了。”忙活了一晚,十一娘方想起,今日是楼中辛娘子被赎身带走的日子。
“她平日待我极好,今夜她走,是同有情人往自由去,要欢欢喜喜出这个门,我就不过去徒添伤怀了。”
阿岐想要再说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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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尽欢后门外,是一条不宽也不窄的寻常巷子,咏夜他们离开时,正赶上一辆大车摇摇晃晃驶出。
他们侧身让路,离得近了,才瞧见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扒拉男。
他正春风得意吹着口哨,将马儿鞭得快跑。
这是赎了姑娘回家去,怪不得车上还挂着红布,娶亲一样。
马车飞驰而过,披盖的红在风中飞扬起来,露出车里一角。
太快了,加之咏夜心思不在这儿,所以并未看清,只是觉得,那红布下头怎么不太像是车厢,而像个笼子?
他们二人并未多想,只快步往街上走。
待行至大道上,宵禁将至,更夫已经开始催促在外的人归家。
咏夜和花灼并肩而行,他们默默无声地走出好远,才各自放下警惕,也有了心思护赞一声,好面皮,好演技。
“不愧是狐狸本家,你那一串儿的胡诌,都没打草稿吧?自然流露了。”
“神主也不差,这世上可没几人能接住我的胡诌,而且还能往后接着编的。”
“你说将来,若是这山神干不下去了,不如去钟鼓山唱话本。”
“那也该是我去唱话本,神主这一身侦稽的能耐,应该去寂灭司,作审讯。”
二人都是一笑。
“快三更了,你困吗?”咏夜问。
花灼想了想,笑道:“我似乎还不能困。”
“是啊,刚才那一场大戏,待会回去,可有的盘算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缘在此山中更新,第 79 章 逐神坎·与虎谋皮(上)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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