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时,村民们倒是时不时互道平常,只有霍翎母子两人,一路上没人开过一口。
霍翎短刀在手,眉目凛凛,俨然大当家的派头与威严,村民们也见怪不怪了,可霍青鱼是她亲儿子,看着母亲这样子,他心里是知道的。
母亲在生气。
回到村子里,村民们在村口等待,远远地看到一行人归来,统统围了上来,霍翎与之寒暄了几句,吩咐了村民们应当防守的事宜之后,回过头来瞪着霍青鱼。
自从红崖沙暴过后,霍青鱼就一直没再回来过,一连好几天。
村民们这会见到这小子安然无恙归来,自然也喜笑颜开,霍青鱼在其间难道开怀,大家无事真好。
可霍青鱼对上母亲的眸光时,脸上的笑也戛然止住,“娘!”
“随我来。”霍翎淡淡地开口,径自转身朝前面走去,霍青鱼紧随其后。
村子被杀戮者摧毁过一次,又逢沙暴来临,此刻断壁残垣不说,就连许多房屋连顶都被掀了,经过连日来的重建,一半房屋才刚建好,平时用度都用家里地窖存粮撑过去。
霍青鱼跟在霍翎身后,原本目光还有些垂丧,但是他看到母亲的背影,约莫能猜得到她在生的什么气,如此想着,霍青鱼不禁将腰板挺直起来。
有些事,须得面对的,迟早的事。
母亲没有带他回家,而是绕到村子的东边,那里有一座老屋,只供奉霍氏祖先,人们敬畏,也不曾亵渎,所以常年上锁,只有村里有大事发生时,长辈们才会打开祠堂大门,进去商量。
母亲将他带到祠堂来做什么?
霍翎推开祠堂的门,经历了一场风暴之后,祠堂里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黄沙,开门的时候甚至有沙尘从门缝上落下来,扬了一脸的尘。
霍青鱼还在挥手,掸去这眼前漫飞的尘埃,却闻得霍翎冷喝了一声:“跪下!”
霍青鱼怔住,看母亲脸色铁青时心下一凛,没有异议,将衣摆一撩便向着祖先灵位跪了下去,目光直望,祖先的牌位也扑满尘埃,早已见不到下面漆金的字。
但是,牌位上的字或许见不到,可刻在祠堂两边匾额上的字,却像鸿壑一样,无法湮去痕迹。
霍翎看着霍青鱼跪着挺直的身躯,一路上强按的怒火,在此刻逐渐涌了上来,“你可知错?”
霍青鱼眸光一定,神情凝了下去,紧肃的脸上皱起了额间一道轻痕,抿了一下唇,才道:“知!”
此时的霍青鱼一脸严肃,虽说跪在地上,却隐约顶天立地,与平时那个嬉戏玩笑的模样判若两人。
“擅自进红崖,与械人为伍!”末了,霍青鱼又添了一句,“不思归,害母亲担心。”
霍翎看着霍青鱼,眉目凛然间间杂着怎么都掩饰不了的痛苦,她径自走向两边的匾额,伸出手亲手抹去上面的尘埃。
露出了匾额下面的字,只见两边匾额,一边刻“戍守”,一边刻“诛邪”!
“自二十年前上阳京畿新皇登基,成立诛邪司,世人就注定不与邪为伍。”说着,霍翎抬头看着的其中那扇刻着“诛邪”的匾额,若有所思。
许久之后,霍翎说了一句让霍青鱼震惊的话。
“世人都只道诛邪司设立在上阳京畿,不,不是这样!诛邪司不是李瑶之登基之后才设立的,早在他在离开不荒山的前一夜,便设立于此,命我霍家戍守于此。”
“天子诛邪,早有此心,不荒山里埋藏的所有的邪,一个都逃不掉。”霍翎的声音逐渐冷了下去,声音也逐渐硬哽了起来,“你听到没有霍青鱼,我们是诛邪的,诛邪的!”
霍青鱼豁然侧首,看着自己的母亲,久久难以置信。
“娘,你是说,这里……是诛邪司?”
原道是天子诛邪,却怎么都没想到,诛邪司出自此地。
看着匾额上篆刻着的“诛邪”二字,霍青鱼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不觉讷讷地唤了句,“娘,不该是如此。”
对,不该是如此。
霍青鱼笃定地道:“宁杀勿纵,绝非善法,它们全都和我们一样有血有泪,也并非全是杀人的机器。”
“你昏了头是不?”霍翎一句怒喝打断霍青鱼,圆瞠着一双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在这一刻眼里极尽的冰冷,不似看到自己的骨肉,反而是仇人的一般。
霍青鱼不明白,母亲为何对自己会流露出这样的情绪。
霍翎别过头,闭上眼抚下自己的情绪,语气也平冷下来,“青鱼,你此生立命便是在这里了,人与邪不两立。”
“那您呢?”霍青鱼反问一句。
霍翎有些怔忡疑惑。
霍青鱼沉默了一下,“夫子,还有冼雄狮他们呢?”
当即,霍翎娥眉忽皱,她似乎是怎么都没想到霍青鱼会问出这话来,“你说什么?”
“娘,我已经不小了,有些事你怎么瞒?”说起这两人,霍青鱼有痛苦之色划过,“夫子在学堂二十载,什么时候对我们不利过。咱们村里粮仓底下仓库,我不信娘不知道,没有您默许,械人能在这里立足?”
“红崖里,冼雄狮说与你交情甚笃,械人袭村,娘肯将村民带往红崖避难,可见与械人建立了怎样的信任……可,他们知道诛邪司在这里吗?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面对霍青鱼的质问,霍翎竟无言以答,对夫子,对冼雄狮乃至整个红崖的械人,霍翎在心里都深埋着一颗种子。
“要诛杀,早就诛杀了,对不对!娘,你用二十年光景和械人打交道,为了什么?”霍青鱼越说越激动,越往深了挖,也只会越发觉得眼前的母亲陌生,“就是为了红崖这一战,是不是?”
“娘,你在利用它们,到底想做什么?”
霍青鱼的质问几欲让霍翎溃败,往日浇酒豪迈,对酒当歌,那是一段忘却了使命的过往与交情。与夫子也好,与红崖里冼雄狮也罢,往来之间不曾藏私。
霍翎想,定然是不荒山太过荒凉,她才会错将械人的交情当成真。也从来没有人这般将事实坦开在自己面前,拨开自己的真实目的。
不,上一个这样质问自己的,还是玄机!
霍翎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语气硬朗起来,唯有这样,才能理直气壮,“宣姬狡诈,械人二十年前之势死灰复燃,红崖不灭,永无宁日。”
“所以你就出卖他们,让杀戮者袭击红崖,让红崖一夜倾塌。”
“我们霍家是守陵的,主子命我在此处诛邪,这不是出卖,这是我的使命!”
母子两人同时呼喊出声,此生,霍青鱼亦从不曾这般喝过自己的母亲。
说完之后,两人陷入了好一会的静默。
最终,是霍翎退了一步,似乎无力般的说:“械人非人,毋须可怜!”这话看似说给霍翎听的,但实际上说给她自己听的更多。
二十年相处间,她处心积虑,何尝不是待命行事。
“娘,”霍青鱼也似乎颓败,对今夜的母亲有了别样的认识,从前唯母亲马首是瞻的那股子劲似乎松懈,“夫子临死前,还想回村子里,和大家在一起。”
“别说了。”霍翎骤然一声冷喝,近乎歇斯底里。她此刻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械人的温度,她只会告诉霍青鱼,“械人的情感,当不得真。”
“如何当不得真,如何当不得真?”霍青鱼带着质疑声起,“从小到大是夫子教我做人道理,红崖倾覆,我亲眼见到他们燃烧生命守护着同伴,哪怕是死也要信守诺言……临死之际,谁都不曾悔诺,一腔赤诚热血,你告诉我如何当不得真?”m.xqikuaiwx.cOm
“娘,是它们挡住了杀戮者,霍家村才能安然无恙,你这样做无异于忘恩负义。”
“住嘴。”霍翎一怒而起,顺手从墙上抓起一根短鞭挥打了过去。
短鞭鞭打过霍青鱼的脸颊,一道红痕立马显现,看得霍翎既悔又心疼,她垂下双臂,道:“青鱼,夫子也好,红崖也好,把这些都忘了,也不要再上不荒山了。红崖倾灭,械人的日子到头了,包括山上那个玄机。”
脸上的鞭痕火辣辣地疼着,灼灼的,却让霍青鱼一腔的热血也瞬时平静了下来,他毅然跪在那里,孤孤寂寂的,心中尤然不能自已。
“娘,”他轻唤一声,“我喜欢玄机,我会用我生命去保护她,我不会让她再次面临红崖之境。”
“你说什么?”忽然,霍翎的声音冷颤了起来,难以置信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先前饶是怒也好,是激动也罢,都比不上这一刻听到霍青鱼说的话让她震惊。
“我说,我不会让玄机面临红崖境地。”
“为什么是玄机,为什么偏偏是玄机?”霍翎忽然发出尖锐的叫喊声来,瞠大了眼看着霍青鱼,仿佛变了一个人。
霍翎瞠大了一双眼看着霍青鱼,如同见到鬼一般,从先前的怒意开始冷却,逐渐从震惊到惊恐。
霍青鱼一愣,对母亲这副模样有些发憷,但既然说开了,霍青鱼干脆直言:“于我而言,她和夫子和冼雄狮同样,有血有泪,与我并无不同。我喜欢她,心悦之至,无怨无悔。”
“畜生!”霍翎在这一刻仿佛有难以遏制的疯狂冲破喉咙底,嘶吼出来的声音都近乎变形,手里的鞭子再也难以控制地落在他身上。
母亲会生气,霍青鱼有所预料,可当这鞭子打下时,背上的衣衫便渗出血来时,霍青鱼还是止不住震惊。
“娘!”
“我不是你娘!”霍翎的难以控制自己此刻心里的澎湃激潮,鞭打的动作难以控制地落下,到最后是无力地往后退,一步步地虚软无力,直到将身子抵在墙面上,才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偏不学好?像谁不行,偏要像你的父亲,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去喜欢那些个械人。”
父亲?
霍青鱼惊诧地看向母亲,从小到大,父亲这个人从不曾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却在此刻从母亲的嘴里的听到。
“娘,你说我父亲……”
可当霍青鱼开口说到一半的时候,话语戛然而止。才发现母亲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克制自己,才不至于此刻倒下去,人不再怒不可遏,却也泪流满面。
而让霍青鱼想问的话问不出口的是,他看到母亲将上腿裤脚的收起的时候,露出里面既让人陌生又让人熟悉的东西来。
金属!
“娘,你……”霍青鱼再没有比这更加震惊的了。
红崖事也好,玄机也罢,就算是二十多年来从未谋面的父亲也行,都没有此刻霍翎的双腿让霍青鱼来得震惊。
那是一双从小腿往上都是钢铁骨架支撑起来双腿,没有像其他械人一样的脉络骨骼,只有光秃秃的钢铁,就这样支撑着母亲的身躯。
“你也是械?”
霍青鱼就像是远航海面的孤舟,遇到前所未见过的风浪,撞击在礁石上,碎得粉身碎骨。
“不是!”霍翎的回答,仿佛给了霍青鱼一丝希望。
的确不是,霍翎和那些械人有着莫大的区别。
她的腿骨再往上撩,钢铁骨钉接合在大腿的根处,死死的嵌入在被截断的腿骨上,骨钉刻入血肉,强行将这义体附在她血肉里。
这是义肢!
“青鱼,没有人比我更加的痛恨邪的存在。邪之所以是邪,是因为,它们本来就不是人。”霍翎干巴巴地说着这些话,在说着的同时,仿佛又回望了一遍过往,回看了一遍曾经。
痛苦得她闭上了眼睛,末了,霍翎说:“宣姬玄机,这当中意味你还琢磨不透吗?你知道玄机的来历吗,你知道她为何又醒来了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便一头栽了进去,可笑,和你父亲当年同样可笑。”
霍青鱼呆住了,全身僵硬,逐渐冷了下去,难以言语。
就这样,母子二人相对沉默着。
慢慢地,霍翎收拾好了心绪,重新敛容整顿,肃着一张脸看霍青鱼,“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是不荒山的事,是上阳京畿诛邪未尽,又卷土重来了。”
霍翎抬头看着天,昏昏的,最后一丝日光也落下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沉下去的天色。
她说:“日复一日,我等了二十年,我还有耐心,我一定会等到宣姬回来的,然后……”她说到一半,眼里杀意陡然,“亲手杀了她。”
“娘!”霍青鱼忽然想问,是不是因为宣姬,她才变成今日这样。
可霍翎却豁然转身走出去,临走之际丢下一句,“跪着,月不西斜,不许起来。”
说完,霍翎径自走出祠堂。
霍翎离开,祠堂的门也被关上,就连最后一丝从外头的风也被阻隔了,霍青鱼整个人被笼罩在这座沙尘满布的祠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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