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其次的原因了——他肯定是想用这个方法，让你放弃杀人，去追回心爱的长枪。”陆羽又答，“总之他这一跑，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命，也让其他人免于送命。”
“倘若我不去呢？”黄忍仍然不甘心，还在分析其他的可能：
“或者说，我先把你们杀了，再去追回我的雀食枪——怎么样，你们看这法子行不行？”
“假如这个法子行得通，刚才那位朋友又何必煞费苦心，把你的枪骗走？”陆羽忍不住微笑，带着慈祥和关爱的微笑，仿佛在看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人：
“前辈，你觉得自己手上没了雀食枪，还有几分把握能杀得了我们？”
黄忍不吭声。
“一个人练的兵器越奇特，那他对这种兵器的依赖性，就越强。”陆羽揭开残酷现实：
“照我看，前辈你没了雀食枪，没了这套长枪枪法，那你的武艺和功力，至少要减去四成。不知我的猜测，是否属实？”
“虽非完全属实，却也差得不多了。”黄忍叹息，已是有气无力，“看来目前我只有一个选择，对不对？”
“对，你只能去追他，拿回你的长枪。”陆羽道。
“能不能追得上？”
“一定追得上，他的目的，本来就只是调虎离山。可能他现在已经巴不得你赶快追上他并拿回长枪，因为带着那样一杆又长又重的铁枪，对谁来说，都不是件轻松好玩的事情。”
“哦？”黄忍眼前浮现出某些笨拙的模样、滑稽的画面，不禁微露笑意：
“他肯定不知道，其实雀食枪最为奇特之处，不在其坚锐，也不在其纹饰，而在于它枪身有断口，有接缝，可拆分可接合，不需要生拖硬扛。”
“看来你对他一点没生气。”陆羽察言观色。
“但这一点不影响我下次会杀掉他。”黄忍盯着藏在他人身后的颜润兮：
“七情六欲，多半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改变，而消散。只有这个仇字，是最难泯灭，也不该泯灭。不管是谁，自己欠下的血债，就一定要偿还！”
“为人处世，做人做事，还是先顾眼前吧。”陆羽打开铁扇，轻摇，诡笑。
“咱们后会有期！”黄忍纵身上了屋梁，指着被定在原地的那个黑脸大汉，又交代一句，“记得给他解开经脉，也休得伤他性命！”
“那是自然，我们一定善待这位老板娘。”陆羽满口答应。
黄忍再一纵，身如黄雀，飞出洞外天。
客栈里，尘埃落定。
卜天裂突然哈哈大笑。
一遍又一遍，哈哈大笑。
他不是个喜欢欢笑的人，所以他每笑一次，都很难得，也很持久。
他的两位兄弟都静静看着，看着他投入其中，不忍打扰。
直到他笑得岔了气，咳嗽不止，咳出血丝，几乎要支撑不住受创的身体，陆羽才摇着扇子道：
“老三，你能不能把你开心的事情分我们一半，这样你也好受些。”
“不，不用……”卜天裂摆摆手，一边说话，一边握着拳头挡在嘴边，继续低着头，嘿嘿窃笑：
“那个人，我曾经认为他会出卖我们，也认为他不配加入我们，我甚至想找个机会干掉他……但从现在开始，我收回这一切，而且，以后谁要是敢动他，我就跟谁拼命！”
“三哥，你，你终于想通了，也看明白了？”颜润兮面露欣喜，“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会和他成为最好的朋友——”
“不！”卜天裂断然否认，“我和他，不会是朋友，我此生，也不识朋友二字。”
“三哥，你何必如此不近人情……”颜润兮一时无语。
“老三的想法，只有我清楚——这几年的兄弟，咱们岂是白做的？”陆羽在一旁摇扇如孔明：
“有朋友，就会有仇人，世间多少不共戴天的仇人，原本是同生共死的挚友？朋友之间，最怕翻脸无情，反目成仇。与其如此，不如一个朋友也不要，恩仇里头，潇洒利落——老四啊，二哥我总觉得，那个人跟我们不像是臭味相投的同路人，你还是不要一意强求为好。”
颜润兮面色一沉，不作声。
“我以义字待他，不管他受或不受，知或不知。倘若哪天他辜负了这个义字，我也照杀不误！”
卜天裂以拳击案，誓言冰冷，刚才的开怀大笑，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
午后时间，天色减明一分，增暗一分，这冬日天地，萧瑟之气便已更浓。
雷醒我交掌垫在脑后，躺在土坡下，口衔一枝枯草，翘着二郎腿，脚尖轻晃。
之前他拽着那杆雀食枪，翻山越岭，逃出足够远，而后将其插在这个山窝里，自己则隐身树林。
一枪入膛小黄雀，不愧是目力敏锐的一只黄雀鸟，寻着细痕微迹追来，取走爱枪，也留下了雷醒我的横刀。
这位曾经名动江湖的人物，胸襟气度，果然不是泛泛之辈所能比。
没来由地，雷醒我叹了口气，吐掉草棍，喃喃自语：“今日这道关口，算是过了，后面又该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继续出卖朋友！”身后传来清脆甜爽的声音。
雷醒我并不回头，大声回应：
“说得好，人这一生中，总难免要出卖几位朋友，把他们当作垫脚石，踩过去，才能跨过挡在眼前的沟和坎——是吧盛大小姐？”来人正是盛欢宜。
她端庄矜持，不苟言笑，但那天生丽质、面如桃花，却已给这一方小天地增添出朦胧春色，微妙生机。
“像你这种无耻之徒，最好永远不要把我当朋友。”盛大小姐根本不客气。
“放心，从我们认识第一天开始，我在心里就没把你当朋友，究竟当什么，日后自会让你看得明白，瞧个清楚。”雷醒我也变得满脸严肃。
盛大小姐听出话里有话，却不能追究，也不能说破，否则反倒授人以梯，便他蹬鼻子上脸，纠缠不清。
这正是那厮的狡猾之处。
只能暗暗吃下这点哑巴亏了。
“你约我来，有何指教？”她直入正题。
“你们锄凶团的人，接下来还有什么布置和行动？”雷醒我问。
“这方面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请你以后不要再问我。”盛欢宜眼神变冷，“况且就算我知道，又怎么会告诉你？你以为我和你一样，视出卖他人为寻常？”
“嘻嘻。”雷醒我并不在意对方话里的刺，“敢情你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照顾好你爷爷，顺便再看看江湖仇杀的热闹场面？”
“是又如何？我盛欢宜做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指点点。”盛大小姐此时已不是面如桃花，而是面若梅花，淡淡冰霜意，挂在脸庞。
“岂敢岂敢，我只是想提醒盛小姐，咱们两个算是半斤八两，不分伯仲，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以后一见面，大家心知肚明，谁也别说谁了，不然狗咬狗，一嘴毛。”雷醒我绵里藏针，笑里藏刀。
“我呸！”盛欢宜不好发作，“谁跟你臭味相投？”
雷醒我伸出手，手心里捧着一小撮细末，“是不是臭味，你来闻闻。”
“什么东西？”盛欢宜目光警惕，并不过去。wWw.xqikuaiwx.Com
“别头鬼身上带着一个香囊，这是香囊里的药粉，你拿去交给锄凶团的人，他们就会有办法追踪到幽府三鬼。你转告他们，摸清三鬼的行踪之后，请务必提前安排，周密部署，争取一次成功——锄凶团开始粗心大意，不防别人有耳目，结果走漏消息，失去了瓮中捉鳖的良机。三鬼出城之后，我想他们是分派人手等在各条要道，守株待兔，这样就更容易让鱼儿漏网了。如果再浪费一两次机会，我可就没办法帮他们。”雷醒我目光狡黠，如同狸猫。
盛欢宜上前，从对方手里接过那点细末，用油纸包好。
“你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她看不透眼前这人。
“这个秘密嘛，目前我是不会告诉你的。”独眼少年笑了笑，得意露齿。
盛欢宜手指动了动，想把他另一只眼睛也抠瞎了算。
“你以为我稀罕么？”大小姐眉头一皱。
“对极，你什么都不用稀罕，只要稀罕我这个人就行。”雷醒我认认真真，“像我这种将来能对你大有用处的人，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
夜幕降临，小城安详。
城中千百户，家家门窗紧闭，灯火早熄——
别无他事，夜深而已。
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时辰，除了寥寥少许夜行动物蹑足潜踪，满城大街小巷，不应再有其他生灵出现。
咵哒咵哒，咵哒咵哒……
长街很冷，如同敲击在坚冰表面的马蹄声，听来更冷。
暮时悄然飘过一场细雨，此时地面上一层微弱水光，反射着刺骨的寒意。
一匹白马，一匹黑马，不知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在长街上并排而行。
马上当然有人。
一个白衣人，一个黑衣人。
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们当然要给自己披上斗篷，戴上斗笠。
即便如此，他们的模样看起来也一点不臃肿，不土气。
世上有一种人，不管身上穿的是什么，依然不减风华，只会别具一格。
他们两位，显然就是这种人。
可是，他们为何要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是因为太俊，还是因为太丑？
又或者像许多行走江湖的人一样，不方便以真容示人？
遮脸的东西，不是面具，也不是面罩。
他们用的是颜料，一笔一画，一抹一涂，把自己的脸，化妆成了台上的戏子。
深夜之中，他们好像赶着去演一出戏。
“这样的夜晚，你喜不喜欢？”黑衣人开口问，年轻的声音，清亮悦耳。
“不管怎样的夜晚，我都不喜欢。”白衣人同样年轻，只是语气有点不耐烦，“为何你每次都要这样问，我明明已经回答很多次了。”
“我知道你不喜欢，可我还是得问问，你为什么不喜欢？”黑衣人似乎很执着，也似乎有恃无恐。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要问为什么？”白衣人很无奈。
“对，我一定会问。”
“那你为什么总是要问为什么？为什么总让我重复同样的答案？”
“因为我喜欢夜晚，越是幽寂、萧索、森冷的夜晚，我就越喜欢。而你每次晚上出来，都会摆着一张臭脸孔，一副大不情愿的样子，这样非常煞风景，影响我心情，你知不知道？所以，你不让我开心，我自然也不能让你清静。”
“所以，你这样反复地提问，只是为了报复一下，至于我喜不喜欢，为何不喜欢，根本不重要？”
“一点不重要，不过我每次听习惯了，你再说一遍也无妨。”
“我不喜欢夜晚，是因为——”白衣人正想说出来，却忽然轻叫，“见鬼，你是听习惯了，而我却是说习惯了！跟你这样的人做朋友，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哈哈哈。”黑衣人开心一笑，恶作剧似的又问，“可是你到底，为何不喜欢夜晚呢？”
“因为一到夜晚，尤其是这种幽寂、萧索、森冷，而且飘洒过蒙蒙细雨的夜晚——”白衣人转头盯着黑衣人，目光骤然一变，恍若来自恶鬼地狱：
“我就想杀人，杀掉所有爱我或我爱、恨我或我恨的人，杀掉所有让我觉得牵绊我心、今生无法摆脱的人，包括你在内！”
“杀人之后，我疲惫沉睡，永不醒来。或者第二天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将不复存在，我独自漂泊在荒芜幻境，冥思千年，风剥雨蚀，最终化为虚无……”
他继续补充，恍如呓语。黑衣人一怔，“你的答案，还是一点也没变。每个字，每个词，每一处停顿，都没变。”
“而你脸上的表情，也是每次都一样。”白衣人微微冷笑，“天底下最无聊的人，就是我们两个。”
“不，今晚我要提出一个新问题。”黑衣人说。
“然后这个新问题，以后就会变成每次都要重复的旧问题？”白衣人皱起眉头。
“爱你或你爱、恨你或你恨，这两类人，你杀掉他们的时候，会有什么不同？”黑衣人幽冷的语气，仿佛没了半点人味。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真灵圣域更新，第120章 报复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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