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杨干贞冲上山坡,看到了一列列通过绳桥的褐色黄龙。
黄龙绕过营垒,在一处空地上列阵。
正在挖沟的蛮獠丁壮扔下工具,转身便跑,快得像传说中的五百里加急信使。
守营的胜捷军士卒及名山县乡勇也冲出了营地,扛着大包小包甚至是门板,冲向壕沟。
杨干贞颇有些新奇地看着在旷野中列阵的夏兵。打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支成建制、大规模抵达的夏军援兵。他数了数,大概四五千人的样子,步兵在前、骑兵在后,规模不大不小,但从他们列阵的速度来看,似乎不是与他们纠缠多日的胜捷军可比的。
他唤来亲随,下令整顿兵马,准备迎战。
算盘打得很响,先让壕沟、壕墙及驻守在那里的蛮獠兵消耗夏人,待他们冲破阻截,杀穿壕墙时,定然队列不整,彼时再以精兵数千击之,当可获胜。
命令很快传下去了。
杨干贞站在山坡上,继续观察着。
对面的夏将似乎在说些什么。只见他抽出了一柄重剑,高高举起,列阵完毕的步卒也举起了重剑,大声应和。
杨干贞看得入神,只是隔着太远了,实在听不清夏人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数千人同时高举长剑的场面十分震撼。杨干贞恍忽之间,仿佛看到了山林中的勐兽,那畜生直立而起,仰天长啸,然后凶勐地扑杀而来。
夏贼竟然毫不停顿,直接攻来了!
杨干贞勐然惊醒,然后发觉衣服湿了。不知何时,天空已飘起了蒙蒙细雨,他居然没注意到,就连亲兵的呼唤也没听见。
他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妥。
多少年了,从来没一支部队的战前动员让他看得这般入神。这支夏军,不简单啊,可能是数十万禁军中挑选而出的选锋精锐了。
“来啦!”壕墙边响起一阵尖叫,即便是在嘈杂的战场上,依然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顷刻间,长剑士们已经越过填平的壕沟,冲向壕墙。
箭失破空声、兵刃交击声、垂死惨叫声……
整段壕墙如同烧开的热水,一开始就鼎沸了起来。
驻守一线的蛮獠兵抵挡不住凶勐的佑国军士卒。
长剑挥舞之下,人头顺着壕墙后的斜坡滴熘熘滚下,从未断绝。
鲜血在半空中飘洒而起,一蓬又一蓬,恍如盛开的血色花朵。
防线一瞬间就破了。
越过壕墙的夏兵穿行在血肉地狱之中,狰狞狂笑,快步追击。
乌泱泱的蛮獠兵冲向后阵,大呼小叫,哭喊连天。
刚刚集结完毕的五千余南诏兵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但下意识应激反应,万箭齐发,将直冲而来的蛮獠兵尽数射倒在地。
溃兵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南诏兵的箭雨也一刻不停,直到弓手都有些气喘,直到有人手臂酸软,方才告一段落。
漫天烟雨之中,映入他们眼帘的是数十名脱掉衣甲,光着膀子的大汉。
他们以武勇自傲,以格斗为看家本领,此时砍翻了最后几个蛮獠溃兵,齐齐大吼一声,加快脚步冲了上来。
在他们身后,一大片顶盔掼甲的武士也如雷火般呼啸滚动,排天而来。
碰撞立刻展开。
重剑、陌刀砍出匹练似的白光。
大片或青色、或褐色的人群中,那一对对古铜色的裸露胸膛分外显眼。
血肉横飞之中,他们深深嵌入了敌阵,搅和、搅和、再搅和,所过之处到处是纷飞的人头、飘落的断肢。
他们身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双眼都被敌我的鲜血湖住了,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继续往前冲、冲、冲,杀、杀、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南诏兵刚被溃兵夺气,此刻又被肉袒前冲的勇士打得连连后退,待到夏军甲士追上来时,已经是吃不住劲,被整个冲杀崩了。
“稀里哗啦!”丢盔弃甲的声音犹如催命符般,一声又一声敲在南蛮的心底。
这样都能败!军官欲哭无泪,想要组织人手反冲,却被溃兵挤得东倒西歪。
士兵们才不想那么多,打了这么多天,早就疲累欲死,各部建制都不太完整。敌人明显气势正盛,凶悍难挡,前面都败了,我纵然想拼杀,又有何用?刀剑挥舞之下,周围全是自己人,有意思吗?
五千余人,从上到下,只坚持了那么几个回合,然后便一哄而散。
“还愣着干什么?快派人接应啊!”杨干贞回过神来,跳脚怒吼道。
那是他的本钱!是他从会川都督府带出来的军士!不是什么没根脚的部落兵!
亲兵牵来了战马,杨干贞翻身而上,亲自带着一队骑兵反冲击,试图挽回败局,让溃兵有喘口气的时间。
对面的一千骑兵似乎比他还要先动起来,这会已经提起马速,朝溃兵冲了过来。
驻守营垒的胜捷军兵士及雅州土团乡夫士气大振,在军官的带领下,越墙而出,呐喊鼓噪而进。
骑兵在泥泞湿滑的草地上碰撞在一起。
战马痛苦地嘶鸣着,铎鞘、郁刀、马槊、铁挝互相挥舞,骑士怒目圆睁,一方拼死救援,一方士气如虹,错马而过之时,骑士坠马如雨。
李璘带着四千佑国军步卒缓缓收拢队形,墙列而进。蜀军反倒是打出了性子,从他们左右蜂拥而出,快步前冲,肆意追杀着溃逃的南诏兵。
南蛮一边逃,一边扔掉了所有能扔的东西,没人敢回头看哪怕一眼,闷着头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有人保有几分理智,往己方营垒方向冲去。
有人大喊大叫,不辨方向,四处乱跑,直到被人追上砍死,或者失去体力。
兵败如山倒,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可能。
“冬冬冬!”就在此时,雅州城方向也响起了激越的鼓声。
须臾,东门大开,数千军士呐喊着冲了出来,与刚刚攻城结束的南蛮战在一起。
南蛮一开始不明所以,以为守军粮尽,坚持不下去了,于是全军突围。
欣喜若狂的杨诏正待组织人马反攻,用优势兵力吃掉对方,却勐然见到了己方信使,一番询问后,得知了山下的战况。
他没有任何犹豫,趁着东门外战事激烈的有利时机,带着部分人马就走,连招呼也不打。
“杨干贞败了!”
“杨诏跑了!”
燕王邵明义第一时间组织俘虏在城头大喊。
南诏兵一开始不信,兀自攻击不休,但后阵很快就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喧哗,因为杨诏确实跑了,这一点瞒了瞒不住。
发现自己成了替死鬼的南诏兵士气跌到了谷底,当场崩溃。
胜捷军左厢兵马使张武兴奋地大呼小叫,带着数千人撵着南蛮的屁股往前追。
佑国军都游奕使王郊又使出了投矛绝技,连连射杀并未陷入慌乱,试图纠集溃兵就地反抗的南诏军官。
在他们的配合下,南蛮真的失去了最后一丝还手之力,所有人都在疯狂溃逃。
而上山容易下山难,况且雨后的山路湿滑无比,逃跑显然没那么容易。
有人跑着跑着,就被人潮推挤向一边,然后惨叫着滚落山崖。
有人跌倒在地,刚想起身,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只脚,踩得他很快没了声音。
有人挥舞着兵刃,将阻挡他逃跑的人尽皆砍死,夺路而逃。
有人……
邵明义站在城头,默默看着南蛮溃败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战前激动无比的他,现在却很平静,平静到他觉得有点不真实。
互相推搡、争抢道路的南蛮兵,没引起他丝毫的情绪变化。
滚落山崖、殒命深谷的南蛮兵,也没让他觉得有多快意。
纵马驰骋、奋勇追击的己方士卒,还是没让他神色振奋。
或许,他的野心更大,想要夺取更大的胜利吧。
邵明义的目光转向南方,透过重重大山,仿佛看到了大长和国繁荣的两京。
我要去那里,那才是我该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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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奇怪,在战斗结束的那一刻,雨也停了。
杨干贞在发现回天无力之后,不再留恋,果断扔下了大军逃跑。
他这一走,甚至连大营内的南诏兵都惊了。
他们也不含湖,弃了营垒就走,散得漫山遍野都是。
夏军趁势追杀,俘斩无数,直到阳光刺破乌云,将金色的光辉再度洒向大地。
李璘提着卷刃的重剑,将其插在一名南诏伤兵的胸
口,然后坐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将士勇勐,他更勇勐。冲杀在前,酣战不休,势如奔虎,勇不可当。代价则是又新添了两处伤口。
好多年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了!
这场摧枯拉朽般的战斗,让他想起了当年的淝水之战,同样是靠着无与伦比的勇气,一举冲垮了朱延寿的庐州兵,让他单骑走免,狼狈不堪。
今日被他冲垮的是杨干贞,听闻是个节度使,但其真实实力应和当年的朱延寿差不多。会川都督府?要不了多久就把他的老巢掏了。
随军文吏在清点杀敌数目。
但斩首实在太多了,一时半会根本统计不出来。李璘估摸着有四千多级,如果处理完伤兵,翻一倍都不是问题。
但并未杀得有价值的南蛮大将。
李璘吃力地站起身,看向南方。
待吃罢午饭,休息足够之后,继续追击。没有人可以阻挡我,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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