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有些冒昧,孩子,你双亲可还健在?”
话题是这样开始的。
我心里暗暗点头同意太师的“冒昧”之言,上来就问候父母的,他估计是第一个。
后来对话的句式便成了:
“你阿娘……”
“她……”
“你阿娘……”
“你阿娘……”
“啊对对对……”
“你阿娘……”
“你阿娘……”
“你阿娘……”
…………
我承认我蒙了,默默地想:或许是,我在不经意间抖出了我们是土匪的事儿?
不对啊,我方才根本没提阿娘啊。
莫非是衙门还给我们画了副像,擒贼先擒王么?
这也没道理啊,我们可是真真的一代良匪。不烧杀抢掠,窝囊得都要对不起土匪二字了,县衙的人大概都不晓得我们的模样!wWw.xqikuaiwx.Com
想到此处我有些忐忑,弱弱问道:“太师晓得我是土匪窝出来的了?”
太师身形一滞,叹了口气,双手背在身后,犹豫着道:“是——方才知道的。”
方才??
莫非是我打了个喷嚏那会儿?
太师一直很犹豫,多的一句没有,只道一句:“别怕,你若愿意,和我说说罢。”
听到这话时,眼前的景物还在不断一晃而去。
葱茏林木枝丫交错,不知名的花在微风里温和地笑着,被风拍了拍脑袋,弯了腰。
我打开了话匣子。
“我阿娘为匪时,我才几个月大——我那狠心的耶耶抛弃了我们,入了京城,半路娶了个官家小姐,官场得意,阿娘心灰意冷……”
太师:“……”
气氛倏然凝滞下来。
我讪讪,这太师怎么就突然不高兴了……
太师的声音淡淡,是他本来的冷调:“谁与你说的?你阿娘跟人有约定,她定没有忘了。”
还知道蛮多的啊。
“约定是有,和我耶耶的嘛!但阿娘说啊,她猜都猜得到结局,哪里还愿意等,所以一月不到就走了。”
太师:“……那是她带子弃夫的不对了,怎地还乱怪罪了。”
我思考片刻,觉着这理解更无漏洞些,深刻。
便赞同地点点头。
太师大概也是不想冷了场子,大家都尴尬。于是他还强行问了许多,致使场面一度变得更是尴尬。
他约莫也认识到这一点,到实在问无可问,就没了后话。
我也静下来,不知是为了转移注意还是为了别的。左望望,右望望,也惊奇地发现原来南山挺美的。
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竟从未仔细地看看周围的景致,亦不知道原来鸟儿是一窝一窝的,不是形单影只。它们的叫声虽是叽叽喳喳,却没想象中聒噪……
……
山寨外的生活总是这么新奇有趣,我时常觉得,这才是生命的活力与意义。
人间烟火,山河远阔。
这是我一直向往的尘世间。
尤其是俊秀儒雅的男子一抓一大把……
对比起寨里光秃秃的石壁,枯燥无聊的夫子讲课,满眼粗糙油腻骂个架恨不能对方祖宗十八代灵牌直接升天的大汉……
我对娘亲的埋怨好像多了些,怨阿娘为什么要把我像金丝雀似的囚禁。我不是金丝雀、更不想做。
阿娘也没把我当金丝雀养,倒是像驯着的兽。
那我到底成了什么?
攥着这个疑问好多年,在后来终于明白了人世多舛,人心险恶,命运无测,最后到底是重回南山,安顿好一切。
隐居我的桃源。
阿娘的顾虑好像真的没有错,我感谢阿娘曾经让我不能接受的保护,让我拥有傻气到冒泡的时光。
天真地认为天下男子都会如耶耶一般一生都只会深爱一个女子——
那是我度过的唯一天真无算计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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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山门的小猴子老远便望见了我,飞也似的往里头跑,边跑边喊,隔老远都能听到的那种——
“快叫大当家呀!袖元回来啦!还带了个小白脸呢!快叫大当家呀……”
我直咬后槽牙。果然小猴子这家伙皮又痒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先跟太师道了个歉。
太师沉默地看着前方,我总感觉目光停落在歪七扭八的“南山寨”三字上很久。
他轻轻摇头,道:“无妨。”
我战战兢兢地领着太师走进山门。
没几步呢,一股寒气令我瑟瑟发抖。
一瞧,阿娘手里拿着鞭子。
熟悉的色儿,不变的刺儿。
由于阿娘背对着我们,我也无从观察敌情,只有肉疼地想着又得花多少银子买药了……
周围的弟兄们幸灾乐祸地往我和太师这儿张望,这等场面他们也没少围观。
亏得平日里对他们这么好——
虽然这么说良心有点痛。
我脑中杂七杂八的事儿纠缠到一起,扯都扯不开。
倏然!一鞭子毫不留情地向甩来,全然不给半分反应的机会!
我感觉到鞭子上的倒刺刺入我的皮肤,随即又狠狠一拉。
“嘶——”后背火辣辣的,鲜血缓缓地流将下来。
那帮平日里打打杀杀的汉子们都忍不住眯了眼。
可见有多惨……
不用说那块又是血肉模糊,废了。
这是真亲娘的不留情啊!
我内心哀嚎。
绷着皮肤等着下一鞭子的来临。
废话!肯定是越早结束得越好。
毒蛇一般的鞭子却忽然被掐住七寸似的往下落,“啪”地打在地上,尘土扬了起来。给我呛到,我咳了咳。
“小兔崽子胆儿越来越肥了。”
偷下山,带外人回山寨——还是个男人。
虽说下山是师父带着出去的,但师父他老人家被我这乖乖徒给撇下了,现在自然是有口说不清。
况且这偷下山,也没少干,平日里自个偷摸摸地回来了,倒不会有人发现,屁事没有。
想到这,我寻着小猴子的方位,狠狠瞪了他眼。
若是师父回来……那有什么用呢。
我悲哀地想,打都打了,还能让打回去?
我干脆地扑通一声跪下,认错态度极其真诚感人。
但阿娘冷笑一声,丝毫没有被感动到的样子。
一鞭子又与我的肌肤进行了再一次近距离接触。
我眼含热泪,都打了这么多年了,好歹也有感情了,这咋还也来越疼了。
眼看着再一鞭子又要落下,太师护到了我身前,扬着声道:“阿涣,是我。”
我想,太师寻常时肯定不会这样扯着嗓子吼。
叫什么呢?君子端方。
现在的话,我费劲儿地想了半天——
约莫是有辱斯文。
阿娘猛地收回鞭子。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
我惊讶地望,没想到太师真跟阿娘真有一腿儿——不,认识啊。
但很快,我看见阿娘又举起手,竟是对着太师了!
阿娘我知道你有勇有谋天不怕地不怕,但这好歹也看起来是个大官啊,悠着点不行么!
我欲哭无泪。
虽然我不晓得太师到底是个什么官,但回忆着那群纨绔公子哥都仓皇逃离的样子……
于是我下定决心,不顾一切,赶紧扑过去抱住娘的大腿干嚎:“阿娘嗳,这,他好歹也是个大官啊!你说这……要死我们这,那那那……”
阿娘一脚把我踢开。
我在地上滚了一圈坐正,脸上扑了灰,坚定地认为我表情可能不是一般懵逼。
但此刻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鞭子朝太师呼去——
我吓得“啪”地用手盖住双眼,隔了会儿,把手指间缝隙拉大,于心不忍,何其痛哉。
鞭子打过的地方成了暗红色,素色的衣裳上是梅花片片。肉也往外翻,血溅到碎石上。
太师竟不出声。
对太师第一印象:狠——的我。
“?”
一片鲜红刺得我眼泪差点流下,想着自己这样被打了十几年,只知道很痛,却不知道这么惨……
再一想,这么打下去,那事儿可真大了!
我刚想又抱一次大腿,做好要如何才能被舒服踢开的准备。
哪知阿娘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把我一唬,不知是安慰阿娘然后被好面子的阿娘一巴掌打开再破个几天的相,还是扶太师起身代替他被盛怒的阿娘的鞭子抽得趴几天的床。
好像都很惨。
我晃晃脑袋,一时忘了动作。
算了,静观其变吧。
阿娘的肩膀微微抖动,泪水顺着脸颊直流,也许是稍有哽咽,怕声音不清,她把声音提高几调,带着几分尖锐:
“你还敢来?”
太师低垂着头,无奈地道:“我有愧……但袖元与我说,你也并未守约,我不知为何你对我如此没信心,才……只等我一月。”
阿娘愣怔,低低呢喃:“一月……”
我想起陈奶奶与我讲的陈年往事。
那年土匪横行,阿娘才不得不带着孩子搬上南山,落草为匪。后在南山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派人打听丈夫下落,探回来的消息她很不能接受——
丈夫早已高就甚至可能他娶,还有了孩子。
她自是洒脱,却好面子,不过过往放下不易,在我问起,只是胡乱应付。
阿娘把头偏向我这,紧皱眉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禁一哆嗦。
太师和阿娘,耶耶和阿娘。
我似乎,发现了什么……
这发现的什么让我脑子更为混乱。
那边太师还未起,就这样柔声道:“阿涣,我……”
阿娘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清冷:“老娘可不与云太师相熟,这闺名可别瞎唤,免得坏了太师的好名声。”
太师急了,觑他脸色,也是个病秧子,苍白得一片,嘴唇都不能幸免。
可越急便越说不出话来,他脸涨得通红,咳嗽起来:“阿涣,你这是何苦来?那些传言是虚的,这么多年我无一日不挂怀着你,只是朝中风起云涌,我怕你被牵连……安稳后我便一直寻你,可当时的村子已不在,留下来的人皆道你被强人虏了去,死活未知……”
说道此处,太师堂堂八尺男儿眼睛红红的:“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你下落,我们又再相见……我知道你约莫是恨我入骨的,我不强求你现在便能接受我。我等你,等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回家。”
阿娘背过身去:“回去?什么回去,老娘多久没出山寨了,哪都不能说是‘回’。”
我有些疑惑为何阿娘反应如此反常,在记忆里阿娘是个冷静自持又极为大女子的人,也因此她一个女子才可以撑起整个山寨。
陈奶奶说我还小之时寨里二当家不服,觉着自己个大老爷们儿给一娘们儿做事,呼来唤去,倍儿没面子。于是带着自己悄咪咪训练的队儿,妄图踹下阿娘当老大。
双方对峙时,气氛倒不紧张。
二当家正在油腻地调侃,对面哄笑时,阿娘二话不说一个飞身,手里砍刀麻利挥下,人头落地。
所有人顿时噤声,地上只有一颗刚还存有滚烫热血的头颅。
带着血腥干燥的风吹送着,向众人昭告这没开始就结束的头把交椅的争夺战。
她似早知道那群人会说什么,微笑说:“赢家才是规矩。”
我躲在师父身后,阿娘径直向我走来,笑着看着我,阳光下她脸上几点鲜红很刺眼很刺眼,以至于后来我做了好久的噩梦。
我吓得快要哭了,紧紧攥住师父的衣角,手心出了汗。
阿娘想摸摸我的头,我闪开了。她一顿,笑容瞬间止住,留下二字:“无用。”
年幼的我好像发现了什么,奋力奔跑想追到阿娘,阿娘却走得好快好远。没有阻碍,我却摔倒了。
于是我离阿娘越来越远了。那半年里,阿娘看见我便绕着走开,我一句阿娘都叫不出。
后来阿娘终于肯面对我。我也发现了阿娘的大砍刀换成了铁鞭。
在挨打的岁月里,我想,可能是为了方便打我。
毕竟是亲的,也不好拿砍刀砍。
也是在我渐渐长大,母女间才开开玩笑,关系好转了一点。
我也常觉得,就我这个经历放谁身上大概想要扯根白绫栓脖子上一了百了了。但我生性开朗,自愈力极强,心也大,也勉勉强强算个身心健康长大。
……
总之,阿娘在我的记忆里,比汉子还汉子,一滴泪好比弟兄们下山买粮食的银钱,还不是弟兄们拼了命跟老板砍价的,很值钱。
“你应该知晓那时节土匪强盗横行……云让,我们有个孩子。”
想必这个孩子是我了。
我心里暗暗点头,自觉脑袋无比灵光。
偷偷地瞟面若冠玉眼角无皱纹现虽狼狈却不减气度除了鬓边的缕缕白发简直可以当我哥的耶耶……
看在他好看得以担当我耶耶这重任的份上——
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我想过去找你,派人去京城打听。”阿娘又似笑非笑地看着太师,“知云太师官场得意,家中还有一子,日子十分滋润……我的亲信看着你们往来的,这便是你所说的虚的?”
太师的神色早在阿娘上上句话时,便黯淡下去,不断重复:“我竟不知……我竟不知……”
说着咳嗽起来。
阿娘紧皱眉头,对着弟兄们说:“快把这个病痨子请出去,让他的妻带他看病去,别给咱招得晦气。”
弟兄们面面相觑,眼睛眨抽筋了,愣是没谁敢动。
他们不是瞎子,也不傻,都是明白人,晓得这位大佛可不一般。
如是他人,硬着头皮也就过了,可这尊佛偏体质还差,弟兄们手粗,保不准哪儿可到了碰到了,大当家会罢休吗?
不会。
弟兄们颤颤巍巍战战兢兢生不如死。
在这为难之际,大佛开口了:“不用,”说着凝视阿娘片刻,道,“阿涣,有些事我觉得有必要说清,那孩子乃禇兄的遗腹子,由他的阿娘托孤给了我。那女子便是这孩子的娘亲,孩子交给我一阵后……殁了。”
阿娘一怔,却不改嫌弃地道:“谁要你解释了,要滚利索点,还留这儿等着把病气传给我么。”
说着直接转回了议事堂。
太师无奈地笑笑,随即慢慢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垢,忍着痛,一瘸一拐,孤孤单单,凄凄凉凉地走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玉京迟更新,第 2 章 第二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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