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
束发长须的中年人缓缓走出，打开封闭的里巷大门。他同样是基层的斗食小吏，职位是里监门。简单来说类似于是小区保安，早上开门晚上关门，同时兼顾防火防盗。
里巷呈长条形，分为左右。
贫者居闾左，富者居闾右。
每里皆有垣墙环绕，约高七尺。
中年人打开里门后，便取出铜制管龠（yue）打开闾右房门。推开房屋，入眼便是片桑林，约莫有十来株桑树。
“春日来了……”
中年人端起杯温水，一饮而尽。
他高八尺有余，肥白如瓠（hu）。
所以，这里的人都称呼他为张子瓠。
张苍望着桑林，说不出的惆怅寂寥。
他本是一代天骄，却因直谏而被治罪。时间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就已过去三年。他现在只得隐姓埋名，在这小小的里巷内当个看门防火的里监门。
张苍端着碗粟米粥，就着菜羹吃的香甜。
一边吃，一边翻阅竹简。
他素来好书，而且从来不挑。
墨家之言，他会看。
杂家吕氏春秋，他也会看。
名家辩术，他同样会去学。
……
当然，张苍最精通的还是算学。他现在看的就是《周髀（bi）算经》，乃先秦算学著作。
“窃闻乎大夫善数也，昔者包牺立周天历度——夫天可不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请问数安从出？”
“数之法出于圆方，圆出于方，方出于矩，矩出于九九八十一。故折矩，以为勾广三，股修四，径隅五。既方之，外半其一矩，环而共盘，得成三四五。”
门外传来阵爽朗的笑声。
张苍手中的竹简骤然跌落在地。
而后，想都没想便猛地起身。
这声音，他实在是太熟了！
“小师弟，别来无恙……”
李斯捋着山羊胡，笑眯眯的走了进来。
“苍……苍……见过……师……师兄！”
张苍连忙作揖。
此时此刻，后背都已起了身冷汗。
李斯竟然找到了他？
“怎的？师弟也如韩非，成了口吃？”
“……”
李斯熟络的脱下赤履，正坐于席上。
可让他一通好找啊！
得亏玄鸟卫办事妥当，总算寻得张苍。
这次秦始皇为何会挑李斯来当说客？
首先，李斯与张苍本就是师兄弟的关系。
另外，三川郡郡守李由是李斯的嫡长子！
实际上，李斯从未想过对张苍不利。世人都说他嫉贤妒能，毒杀韩非。韩非这事，他纯粹是背了黑锅。他从未辩解过，也懒得去辩解。
张苍有大才，昔日能成为秦国御史都是靠着李斯举荐。他从不担心张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因为张苍学的与他不同。相反张苍若能官至高位，对他反而有好处。
秦廷的水很深，他需要有人支持。
因为，终有一日右丞相的位置也是他的！
可惜，张苍性格太过耿直莽撞。
……
张苍见状，也是干脆坐了下来。
如果李斯真要杀他，他想躲也躲不了。
“你还是如先前那般，喜好算学。”
“师兄有话直说便可。”张苍镇定下来后也很干脆，“苍隐姓埋名数年，也料到终有一日会被找到，皇帝打算如何惩治苍？”
李斯顿时一笑。
“陛下已免去汝所有罪责。”
“啊？”
“除宦籍，削爵位。”
“……”
张苍愣了愣神，“这……这怎么可能？”
他犯下大罪，虽不至死却也得贬斥为隶。
哪怕罢官削爵，也无法抵罪。
“想知道为何？”
“上究竟是何意？”
李斯捋着山羊胡，淡淡道：“因为一个人。”
“谁？”
“秦草！”
“谁？！”
张苍的语调都高了几分。
“秦草。”
“是咸阳奇人，献上祥瑞的秦草？”
“正是。”
“这……”
张苍傻眼了。
别看他在阳武县，可却也听过秦草大名！
结缘白帝，得祥瑞红薯。
种之，则亩产五十！
说实话，张苍始终觉得这事不太靠谱。他会被通缉，就是因为他直言不讳。当初秦国上下全都在折腾祥瑞，他就觉得可笑。
只是他不明白，秦草为何会救他？
他似乎和秦草从未有任何交情。
“秦草献造纸术，希望陛下能免去你的罪责。”
“造纸术？”
“此物，名曰草纸！”
李斯说着自袖中抽出张上好的宣纸。
秦草是真的黑！
这玩意儿一张得要百钱！
还限量供应，过时不候！
要不是他舍下脸皮找蒙毅，还真搞不到手。
宣纸的质量可比亚麻纸强太多了。
两者成本根本不是一个水平的。
实际上，秦草还没黑到这种程度……
宣纸他对外出售都是五十钱一张。
“草纸？”
张苍满脸好奇，抚摸着宣纸。
白纸黑字，显得颇为奇特。
“此物竟能承字？”
“就是此物，令陛下免去了你的罪责。”
“他为何救吾？”
“因为，他想让你为他效力。”
“……”
张苍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好歹也是荀子高徒，年近四十。
让他给个黄口孺子效力？
开什么玩笑！
“你不愿意？”
“秦草大恩，苍铭记于心。只是师兄应当知晓，苍志向绝非如此。”
“哈哈哈！”
李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兄为何发笑？”
“我笑你张子瓠愚蠢！”李斯忍不住摇头，淡漠道：“私以为，那秦草是寻常孺子？汝在这三川郡，对咸阳的事知之甚少，不该轻率断言。昔日汝被通缉，老夫亲自求情，陛下可曾松口？数十位侍御史死谏，结果如何？”
“那……”
“陛下待秦草比公子都好！”
“就因为那祥瑞？”
李斯摇了摇头。
“因为，他是反贼之子。”
“什么？！”
张苍猛地站起身来，满脸骇然。
“反贼之子？”
“没错。”
“这……”
张苍彻底凌乱了。
这因果关系能连起来？
因为秦草是反贼之子，所以皇帝对他好？
师兄，你莫非是老糊涂了不成？
李斯则是气定神闲。
皇帝交代过，要把事都告知于张苍。并且，还要张苍好好配合。如果他愿意帮忙，那还好说。
若他不肯，诛之！
“其翁是谁？”
“你见过的。”
“什么？”
“就是当今始皇帝。”
“哦，原来是……等等？！”
李斯这几句话的信息量有点过多。
哪怕张苍聪明过人，现在也彻底懵圈了。
“师兄，你是说皇帝是反贼？！”
“是的，现在皇帝就是最大的反贼！”
“……”
一时间，张苍沉默了。
气氛都有些尴尬。
“师兄。”
“嗯？”
“你莫非是来戏弄苍的？”
“别说你不信，老夫起初也不信！”
这说出去谁会信的？
好好的皇帝，现在啪的下变成反贼头子了？
关键是，不光皇帝连带着他们全成反贼了！
啧啧啧……干的漂亮！
皇帝这是嫌他们事少，故意玩他们呢吧？
好好的上卿蒙毅，成了反贼。
好好的长公子扶苏，摇身一变成了反贼。
对，还有武城侯王离也要造反！
好好好，真是干的漂亮！
继续这么搞下去，三公九卿都得成反贼！
等他解释完后，张苍已经彻底石化成俑。
“所以，现在皇帝成了反贼秦震？”
“然也！”
“他要利用这层身份，引出六国余孽？”
“没错。”
“真是好算计！”
张苍只感到后背发凉。
这真是杀人诛心啊！
这么个搞法，六国反贼怕不是得疯！
“师弟，考虑的如何了？”
“自然没问题。”张苍露出抹狡黠的笑容，“其实，苍对那秦草也是颇感兴趣。苍听来往贾人提过，秦草做事素来不尊礼法，且总有奇思妙想。创千字文以做启蒙，更是精通制器等百家技艺。如此奇人异士，苍自当要亲自会会！”
“好你个张子瓠！”
李斯忍不住笑骂开口。
合着他废半天唾沫，张苍是在套他话？
“只是，此事万万不可泄密。”
“苍明白。”
“既是如此，那老夫就告辞。”
张苍起身送客。
他知道，李斯这是要去他儿子李由那。
“师兄，临走前苍还有件事。”
“何事？”
“皇帝如此欺骗秦草，今后当如何？”
李斯沉默良久，最后摇了摇头。
哪怕他聪明过人，也不知道答案。
看着李斯乘坐马车离去，张苍也是一笑。
想不到，三年后他竟又能重回咸阳？
虽说是为秦草效力，其实不就是在给皇帝办事？
先前他作为侍御史，主要负责整理书册。他就相当于是图书管理员，天天泡在里头。也因如此，他的学识越发渊博。
至于皇帝，他还真没见过多少次。
现在他借此机会，不成皇帝近臣了？
以他的才能，绝不会在九卿之下！
至于秦草，他还真想见见看。
他正准备收拾东西，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嗯？
莫非师兄又回来了？
张苍重新回去打开房门。
“师……嗯？”
“陈生？怎的是你？”
“见过张公。”
陈平笑着抬手作揖。
其实论辈分，他得称呼张苍为舅兄。
他的未婚妻算是张苍的表妹。
不过，张苍年龄摆在这。
所以，陈平还是习惯性以公称呼。
“哦？你游学归来，这次所为何事？”
“为张公而来？”
张苍顿时蹙眉，“何意？”
“有人希望张公能为其效力。”
“难道是秦草？！”
“嘶……”
陈平顿时倒吸口凉气。
好家伙，张苍竟然能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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