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直落在云霁的眼睛上。
那条蒙缎再次取下来,那一双眼内,在看向榻上人儿时的那种黑曜石般的透亮,透亮的完全没有了曾经那种浑浊溟濛,这让竹先生至此刻内心还久久不能平息,平息他狂跳的心。
“世子当真能看清荣华郡主的容颜?当真吗?”
见云霁喝完药,竹先生又激动问。
再三确认。
面上带着一份难以压制的激动喜悦。
都一直忽略着云霁是用何种方式给苏娆喂的药。
月华手帕擦拭了唇角药渍,云霁含笑颔首。
可又给竹先生泼了盆冷水。
“竹先生,云霁确实能看清她的容颜,可却也只能看清她一人的容颜,竹先生还是莫要开心太过了,云霁的眼,并未曾好…”
“无碍无碍,就算只是看清了一个人的面容,那也是极好的,这就说明世子的眼疾有治愈的可能。
鄙人行医问世多年来,像世子这种类似病症所见不多,却也不少,可从未有一人能像世子一样,竟能看清某一人的脸。”
对于云霁的泼冷水,竹先生倒是一点没有被泼着,反而愈发欢喜。
他所见像这种看不清他人容颜的眼疾病症,要么是家族所带病症,要么就是后天因脑部受创而患上此类病。
可像云霁这种在毫无征兆失明又复明后而患上的眼疾,他却是第一次遇见。
这些年他一直苦心钻研,却毫无进展,而今竟有了如此变化,他如何能不喜悦。
这一个变化或许和云霁的心病也有关,两者病症,实则相辅相成。
云霁眼疾生出这一变化,竹先生当真激动不已,都失了往日沉稳,与云霁不过又两三句话后,他便匆忙回去自己的药房,继续钻研。
“呵…”
竹先生离开,云霁摇头发笑。
这怕就是医者的通病。
须臾,手摸上去他的眼上。
这一双眼,时隔十个年头后,它竟还能再见娆娆…
倒也不是全然已无用。
目光又落在苏娆身上,见她额间因面色苍白而愈发明显的那道难看伤疤,面上笑意渐渐浅淡下来。
周身本来所带的淡淡喜悦,又化作了氤氲雾色。
欣长而骨节分明的玉指摸上苏娆额间疤痕上。
凹凸不平的疤痕,指腹如此摸过去,触感极其明显。
“娆娆,当时一定很疼,对不对,却更恨,是不是…”
黑曜石般透亮的眸染了一层溟濛,满目疼惜。
一息,眸内所承载的透亮又全部化作渊海深邃。
随即落寞目光。
“云霁看见了你,却依旧无法留你,云霁的身上流淌着娆娆仇人的血,就像娆娆的这道疤,日日见着,日日煎熬,云霁又怎舍得…”
一息,终是拿过一旁新的一条蒙缎又遮了这一双眸。
起身为苏娆捻了捻被角后,出去内室。
握拳至嘴角,几声压抑咳声,面容苍色,后背伤口又隐隐作痛,云霁却似未有任何痛感。
未过片刻。
云风前来。
“世子,事已妥帖。”
话落,见云霁虚弱模样,又望了一眼内室。
抿唇一息,还是关切道:
“世子,苏小姐还未醒吗?”
“她无碍。”
走到窗棂边,云霁又是那个淡然如月的霁月世子,一举一动皆谪仙风姿。
咳声压制住。
再次安静的仰头望去夜空,隔着眼上这条蒙缎,能看见那轮皎月投落的月华,只是月华之上却也朦胧着一层雾色。
溟濛了他的视线。
虽然看不清,视线之中依旧是一片模糊,但云霁知晓今天的夜色极尽绚烂。
缭绕夜色,迤逦星辰,一场大雨后的夜晚,整个夜空都被星河点缀。
星辰闪烁,斑斓星光。
悬挂高空的这轮皎月,无论夜幕如何多变,它除却阴晴圆缺外,永远不会再有任何其他变化。奇快妏敩
清风居内如此寂寥下来。
可琅京城的今夜间却注定不会有一刻消停,一道道金衣暗卫身影穿梭。
深入各大府邸,尤其是诸暹与澹梁下榻的使馆,各个皇子府宅也皆有他们的身影出没。
地平线下晨阳爬出,才将高悬的这轮皎皎明月推离,金衣暗卫也皆收敛了晚间之时的肆无忌惮。
床榻上的人儿也在又昏睡了如此一夜后,在晨初这第一缕金灿照射进窗棂缝隙之时…
她醒过来了。
桃花明眸缓缓睁开,入目便是满目月华之色。
如同月光一样的色泽,其上绣着潋潋弯月,极致上等的浣颜纱所制成的床幔。
内里又置一层月华锦绸遮挡,将床榻内一切遮挡的严实。
这样的色泽是她前世所喜颜色,却是今生只属于另一人的专属,也唯有那一人能驾驭如此清隽月华色泽,也只有他能穿出谪仙气韵。
只一眼,苏娆已知她身处何地。
云霁的清风居,还是云霁的卧室,云霁的床榻。
刚醒过来,苏娆还未曾有何动作,床幔被一只欣长又骨节分明的玉指掀开,月华身影入其内。
面色虽还苍白,却觉他已无事,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他竟已如此安然无恙?
“知你已醒,云霁方才…你且放心,云霁必会对你…”
“不必…”
云霁后面的话未曾说出口,苏娆如此急急阻断。
云霁既比她早醒,那当时洞内他们二人情形如何云霁必已知,他这话何意,苏娆自然也已猜得到。
会对她负责。
起身下榻,苏娆的面色也已不如昨夜时那么苍白。
唇瓣带出淡淡色泽。
“我救你,是因为你也救了我,所以无需你负责,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恩,也绝不允许别人欠我的情,有恩我必报,有仇我睚眦必报。”
看着眼前男子,比她高出一个脑袋,她从不喜欢仰视,可这次,苏娆却仰视看了云霁。
这个男子,他是他,他们之间有着一段儿时情意,她从未当真,只是将他当做弟弟去保护,但她知晓他说出那些话时,他是认真的。
他说:“娆娆,等我们长大了,我把月亮摘下来给你,他是阿宵见过最明最亮的东西…”
他还说:“娆娆,哑婆婆说过,自己最喜爱的东西只能给自己最重要的人,一生只能给一个人,等我们都长大了,我把我最亮的月亮摘给娆娆,娆娆陪着阿宵,陪着一辈子…”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在夜色下安静赏月,他的眼,亦如她在那夜所见,透亮的纯净,纯净的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一点墨汁渲染。
明明就是个淤泥里的污垢,被自己父王舍弃的弃子,可偏又生的那般淤泥不染,纯洁无暇。
很矛盾的一只小狼狗。
他们两个安静坐了半夜,直到傍明,他才又回去质子殿。
那一夜是小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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