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座相距不远的城市,他们的繁华也是相似的,甚至包括近年来的颓势与冷清,也都那么的相似虽然依旧是墨云拖雨过西楼,瘦西湖边上,院落深深,依旧是达官贵人的别院所在,但这别院细看之下,却透了一丝冷落凄凉,不少院落都是空置,再无美人微笑转星眸。月花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的风流婉转,居于院中的美人,似乎早已没了习练歌舞的兴致,甚至早已不知何处去了,只留下院中桃花,兀自抖抖颤颤,在这初夏的和风之中,尽情地享受着最后一丝春的余韵。
这些美人去向何处了答案是显然的,她们大概全都是去南面福建岛,去买活军那里了,这里面,有买地居心叵测,引诱轻佻妇女南下的缘故,也有居住在广陵的豪商,身家日蹙,不再能够供养太多歌姬舞女的缘故,虽说广陵这里,是四通八达的地方,历来大宗货物都在此处交割,也应运而生了无数叱咤风云的商人,但这些商人的风向标,毫无疑问,还是占据了金字塔顶端的盐商。
广陵的盐商,一向是最阔绰的,因为这里包销了两湖与江南道这道的盐运,于是在来自江南道的徽商苦心经营之下,广陵的市面也就日益繁华起来了,这里不但是盐运的中心,也是漕粮、丝棉等所有江南产物运往各地的集散之处,广陵的阔绰,自古以来就是很闻名的。
而这其中,盐商的举足轻重,不在这座城市浸淫良久,都不易察觉,广陵的盐商不但手眼通天,而且家家都是豪富惊人,盐商府的花园院落,简直是巧夺天工,和姑苏园林不分轩轾,这且不说,他们对于朝中官人、在野名士的结交,也一向是不遗余力。广陵盐商最雅,这一点也是天下知名的,盐商往往是贾而好儒,简直已经不被当成单纯的商人看待了,在士林间也俨然拥有不低的地位,盐商的族人倘若考中了进士,他的出身是不至于被人鄙薄的,往往还会成为大家善意打趣的对象。
但是,这样富贵儒雅、兴旺发达的情况,近年来已经完全成为过去了,不仅仅是广陵的盐商在落魄四散,甚至于倒闭下狱,就连其余的生意,也是逐年萎缩,这一切全是因为在南方福建道那样烟瘴荒蛮的地方,突然间崛起了一支乱贼买活军。这支买活军还偏偏不像是一般的义军,没有在转眼间便烟消云散,反而给它越做越大,逐渐地发达起来了。而更坏的一点是,买活军崛起财富的手段,和广陵是处处冲突,没有一点能重合的
首先是买地的雪花盐这是比每年盐道交割摊牌给盐商的官盐还没有被层层盘剥参杂质的精盐都还要更好十倍的东西,一点苦味没有,雪花一样,入水即溶,丝毫杂质没有。
更可怕的是,这种雪花盐,产量很高而成本极低,买活军晒盐的工艺是极好的,他们的盐如此精美,却比百姓们能买到的终端盐还要便宜,于是一夜之间,百姓们或者是不买官盐,或者只是敷衍塞责地买一部分官盐,日常的吃用,全都是仰仗买地的雪花盐了。
就连私盐贩子,都积极地去买地贩盐,不肯和盐商们打交道他们即便用低价拿了盐商们的私盐,又能如何呢卖不出去的,没有销路,那就只能砸在手里,私盐贩子们宁可改行都不肯做这个,甚至还有人直接跑到买地去了,他们既不敢得罪盐商,也不能勉强自己做亏本生意,惹不起、躲得起,只能换个营生换条路,其中还真不乏有人过了几年,得意洋洋地以买地吏目的身份,重新出现在买地的私盐队里,公然地在广陵这里设置办事处继续给老爷们添堵
光是这盐业上的一拳,就足以让广陵元气大伤了,广陵的盐商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吃下朝廷源源不断发来的官盐,同时寄希望于盐务剿匪,用遏制私盐发卖的方式,维持官盐的销路,如此才能勉强支应上官盐这本账,不至于把本钱全部亏进去。
但,这也只是勉强保本而已,以往官私一体的私盐收入,那是完全泡汤了,可上下人等四处都还要打点,不过是两年功夫,小盐商便纷纷宣告破产退出,族人至此落魄。大盐商也只是苦苦支撑,又过了几年,形势越来越坏买地的办事处,在广陵的影响力越来越深,他们的势力开始顺着大江蔓延渗透,就连地方官府轻易也不敢驳他们的回京城的朝廷柔媚,地方的官府就只能更柔媚,因为他们知道背后是没有人撑腰的。
如此一来,便连盐务也不敢动那些卖雪花盐的私盐贩子了,至此,盐商的私盐收入几乎下降为零,而官盐也是维持一年便亏本一年,大盐商开始逐渐倒闭,还有一些,背后靠山不够硬,没能及时地抱上田任丘的大腿,便因为付不起账而被下狱治罪不论你私下的账如何,官面的账没有亏钱的道理,已经是留足了赚头的,朝廷催银子那是理直气壮,其实也就是变着法子从富户这里掏钱罢了,他们哪里不知道广陵盐业的真实情况呢只是要赶在彻底完蛋之前,能挤一点银子,就挤一点银子进内库竭泽而渔、饮鸩止渴的味道太明显了,可又能怎么办呢皇帝也的确是没有办法了。盐商一倒,广陵城立刻就显得萧条了起来,再加上现在,为了缓解运河的运输压力,漕粮海运、辽饷海运,海运越是兴旺发达,河运的港口受到的冲击也就越大,广陵这里,唯独还能勉强支持的商人,都是提早改做买物的,他们的价格是买活军定死了的,赚头不多,时时还要受到买活军的监督,甚至是给他们交账,但即便如此,上游的商人定期还会来这里趸货批发,他们毕竟是活下来了。
其余那些指望着发卖松江织物、海外俵物等所有货物的大小商人,都面临一个货源短缺,售价上升的情况,因为买地在崛起之时,也在疯狂地向内进货,药材、矿石,甚至是松江的棉花,海外的所有货物他们的需求量都很大,这就影响到了原产地的行业,譬如松江,松江那里已经不做棉布了,做不过买活军,现在还留在松江的织工,主要在做棉花的粗加工,把皮棉买入,熟棉卖出,来挣这点差价,其余的事情都和那些离去的织工一起,南下到买地去啦
原本的货源没有了,要做生意得去买地进货,如此巨大的变故,必然要催生一批商家崛起,一批老商家凋落,这几年来,广陵就在这样的巨变之中,分家、破产、清算、入狱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虽然也有新贵买房置地,但这些新贵跟从的都是买式的新规矩,他们可不敢公然沉溺女色,很多人甚至发自内心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广陵的风月业,一下就少了许多一掷千金的豪客。
至于他们原本极出名的瘦马人家呢这几年便更加是物是人非了现在凡是混不下去的妇女,都知道要去买地求个前程,毫无疑问的,瘦马人家的货源也会因此变得稀少,而且,瘦马人家这活计,也非常的暧昧,虽然嫁女儿收彩礼不算非法,但和他们接触的人牙子,按道理来说是非法的
大多数人牙子都不是官牙,而若没个官牙的身份,入城之后第一个被清算的就是这些私牙,只要有非法贩卖人口的现象私牙也可以介绍工作,一般都是第一批被吊死的对象,牙行众人,也都害怕自己被人备案,少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消失一段时间,再会来重操旧业,如此一来,货源又少,卖货的人牙还时不时闹失踪,她们又去哪里收养上好的美人胚子呢
新货物不好进了,大豪客也没心思买了,广陵的瘦马业,和姑苏的风月业一样,很自然地就因为城市的变迁,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打击。听说很多有名的老父母专门能调教出好瘦马的人家,也害怕自己被人备了案,将来总有一日,要被买活军杀了头去的,都趁买地还没打过来,借机离开广陵,甚至还有人改了姓名,专门周折到登莱,从登莱上船走海路,直接去鸡笼岛甚至南洋,拿积蓄换了买活军的钞票,买房置舍,找个工作,把自己晒黑,过上另一种日子,任何人问,都咬死了自己是山阳人,万不敢露出一点广陵的出身来呢。
如此种种的变化,不断叠加,又互相催化,才使得如今的广陵,逐渐低沉,虽然瘦西湖边上,这灯火楼台的富贵景象,还算是得以维持,但如今的广陵,就好似灯下的老伎,细看下总有些勉强,勉强中透着难掩的凄凉。在二十四桥边,擎酒细赏,脱口而出的不再是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而是那一句苍凉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广陵城的风流,无疑已经是被雨打风吹,摧残了不少的。
“唉”
在吹箫亭内,设宴请众友人赏月的陈进生,静听着西湖上缓缓摇橹而来的画舫上,悠悠传来的清越箫声时,也不由得迸发出了一声长叹,惆怅地道,“分明还是初夏,却觉此景仿佛深秋,夜中所望,千里全是凄凉。”
“欸进生,正是波涵月影,画舫拍波,春台景明的好时候,怎么突然做此丧气语”
他的友人们,自然是立刻要拿话前来解劝了他们的兴致倒的确是很高的,因为这寻常的夜宴,若是在前些年,根本就不中这些文人雅士的眼,可近年来却已经是难得的款待了,广陵的日子不好过,盐商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和名士交游就连这些名士,也都是逐渐零落,许多人悄然留书告别,说是出去游学其实是否去买地求生,都是说不好的事情。
不过,因为广陵府对于买活军一贯的深恶痛绝,便是要走,众人也绝不敢对外张扬,否则若是立足不成再回乡时,便连广陵这个落脚地都要丢掉了,尤其是在陈进生面前,大家更是不敢提到买活军一个字陈进生母舅家,自己本家,都是因为买活军而破产,他焉能不切齿痛恨买活军呢如今虽然勉强找了个买卖,安身立命,不算是彻底破产,但也无法完全将家业恢复旧观,只能尽力维持原本一二局面而已。今夜的欢宴,原本陈家年头开到年尾,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但现在,虽不说是十分奢侈,但也觉得夜夜都能为之了。奇快妏敩
“倒不是丧气语,只是所谓实事求是而已。”陈进生平时,只要听到买活军个字,便立刻愀然变色,不悦至极,不料今日却是一反常态,主动提及了买地的名言,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他自失的一笑,用悠远的眼神望向南面,淡淡道,“广陵的好时候,我们这些盐商的好时候,已经是一去不复返了”
“诸位,买地正逐渐兴旺,如旭日初升,而敏朝嗐,咱们大家身处其中,自然是心领神会,不说也罢这局势之变,岂是一人之力能够扭转的此乃时代伟力,一人之思,也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我虽深恨买地,却正因为恨,才把彼此的差距看得清楚,原本不愿听人提起买地,便是因为看得明白,自知无能为力,便是将心中的怨恨全数倾泄,也无法让谢六姐杯中的茶水,有那么一丝涟漪”
说到这里,众人不由都是黯然神伤,怀想若干年前,广陵府烈火烹油一般的好时候,岂能没有感慨又有一二人心里嘀咕道,“突然把我们请来说这些他是下定决心要投买了,来拉我们一同去的或是在投买之前,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如此,要不要跟着一起去投买,这些清客便要先好好想想了,也有些人的思路较为简单,被陈进生一语勾动了情肠,相与唏嘘,先将买活军痛骂一番,随后便开始唏嘘自家的无能为力,情绪到末了,也和陈进生一样,多转为颓唐丧志,多的是说,要小舟从此寄,江海了余生的。
陈进生这里,听了众人的话,心情似乎反而渐渐地好了,唇边逐渐蕴了一点笑意,待众人多少都骂了一通,算是还了主人的情,不叫主人白请他们了,也加了一轮酒,便举起杯子,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大家对买活军的恨意,并无二致,我本来心里也是怀抱一样的郁郁,别说吃酒了,连饭菜都吃不进去,但今日这酒,我喝得舒服,喝得痛快,诸位可知道,买活军的运动大会,明日就要开幕了”
这个大家自然都是听说过的,这个东西前所未有,对于一些不爱运动的人来说,除了看热闹以外并不是太感兴趣,便又都七嘴八舌地骂买活军全是一群粗汉子,只会操办这些有辱斯文的活动。陈进生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这些都是有道理的,不过,贼酋对于这个大会,是极其看重的,听闻现在的云县,已经是摩肩接踵,游人极多诸位说,倘若在这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大案,激得数十万人全都惊慌失措,甚至互相砍杀起来,反贼的大业,岂不是要受了重挫,甚至于,就此烟消云散,也不无这个可能呢”
“啊这”
他这么一说,大家不知道该如何回了,彼此交换着眼神,都不知道陈进生在说什么,陈进生见他们的蠢笨样儿,也是自得地莞尔一笑,打了个酒嗝,又仔细解释道,“就是说,倘若有些被买地欺压得狠了的好汉,带了刀剑,潜伏到民众之中,谢六姐身侧,乘着数十万人互相砍杀的这股骚乱,突然暴起刺杀谢、谢六姐的话”
他已是有了酒了,说到这里,嘟嘟囔囔众人根本听不清楚,正是疑惑,想请他多说几句时,却突然听到远方马蹄声如炸雷般响了过来,直冲二十四桥这里,一时不由都是色变,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便听到那马上骑士,隔远了厉声高叫道,“买活军办案,捉拿逆贼谁敢拦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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