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靠窗户的位置旁，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谢老，您不能这样，唔……谢老……”
又一个输了棋局企图赖账的人被护卫拖了下去，坐在桌边的老人随手将骰子扔在棋盘里，拿起一旁的酒坛子灌了好几大口酒，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打了个臭气熏天的酒嗝，问道：“还有人要赌吗？老夫今儿个心情好，陪你们玩个痛快！”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跃跃欲试的神色，可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同谢老赌一局双陆代价太大，一般人没有这个胆子。
这时，人群外突然响起一道清泠的女声：“我同你赌！”
众人循声望去，看到一身材高挑，风姿过人的女子正缓步往这边来。
那女子生得极其好看，黑发雪肤，高鼻樱唇，最妙的是那一双潋滟的凤眼，双眼皮的宽度褶皱都刚好，眼尾微微上挑，谈笑间眼波流转，却难以掩饰住眼底锋芒，衬得整个人透露出带了几分媚气的冷感，倒当真应了那句戏文‘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仿若对众人探究的目光毫不介意，女子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谢老的对面坐下。
谢老抱着酒坛子，眯起眼睛盯着她瞅了一会，然后醉醺醺地笑了起来：“我认得你，你是未央家的那个小徒儿。”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内阁首辅沈未央的关门弟子，淮阳沈氏的继承人,唐扶欢。
“你是想同我下棋？那你可知与我下棋的彩头？”
谢老将酒坛子往地上随手一放，有些感兴趣地问。
唐扶欢颔首，“当然！”
老人嗤笑一声，一边动手摆棋，一边叹道：“女娃娃不自量力，未央知道了，怕是要把你的腿打断。”
唐扶欢拄着下巴看他摆棋子，闻言，满不在乎地开口：“师父说了，钱财乃身外之物，谢老这有我想要的东西，总归要来赌一把。况且，”她顿了顿，眉毛一扬，脸上带了几分未经世事的单纯轻狂之色，挑衅似的道：“谁说我一定会输？”
话音刚落，一旁观战的闲散客们也一齐笑了起来，也就出身显贵，家中豪富的大小姐，不谙世事，方才能说出这样轻狂的话来。
谢老，大名谢瑜，当代大儒，太子太傅。谢家是长安名门，在天下文坛中举足轻重，算上谢瑜，已连着出了三代帝师。wWw.xqikuaiwx.Com
谢瑜才高八斗，又位列三公，在朝堂上说话极有分量，若有士人能得他推荐，必会得到重用，前途一片光明。
奈何此人荒唐，终日流连茶楼赌坊，动辄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立下规矩：想要获得他的举荐，必须带着全部家财，先与他赌一场双陆。赢了的人需回答他一个问题。答对便可获得举荐，且不需要支付一分钱。若是赌双陆、答题任何一环失败，则要将自己的家财全部奉上。
谢老棋艺高超，与他对赌，向来输多赢少，这也是老顽童敢终日在茶馆里泡着，喝酒赌棋，招摇过市的原因。
棋子都摆好，两人说了筹码，一局双陆便算是开始了。
楼下，茶楼的掌柜将一盘炸得酥脆的小黄鱼搁在一旁，完成今日份上供，便又开始焦头烂额地拨弄算盘。
没过一会儿，一只白中搀着点黑的大胖猫悄无声息地跃上方桌，动作迅速而优雅地飞快扫荡着盘子里的小鱼干。
正吃得开心，却被人提着后脖颈拎了起来。
猫爷骤然被拎，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眨巴着碧绿的猫眼呆呆地同将自己拎起来的人对视。
那人一身绛紫色的流云纹滚边锦袍，披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墨玉般的黑发用一根玉簪简单地束在头顶，长眉黑直，鼻梁高挺，一双瑞凤眼里尽是阴鸷冰冷的神色，唇色极淡，衬得本就苍白的脸越发地没有血色。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沉冷阴柔了些，让人喜欢不起来。
“这猫养的不错。”冰冷低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掌柜这才注意到方桌旁的动静，匆匆从一堆账本中抬起头，待看清来人，连忙搁下手中的毛笔，有些拘谨地站了起来，“慕统领。”
慕璟轩，吏部尚书慕伯安之子，眼下长安城风头最劲的朝廷新贵，前不久刚刚调职入禁军。
青年没理他，只单手拎着一脸状况外懵逼表情的肥猫，审视了它一会儿，伸出手拖住猫爷的后爪，由拎改为抱。
大约是被他的气场震慑，嚣张如猫爷也不敢造次，十分识时务地老实窝在青年的怀里，还谄媚地“喵呜”了一声。
青年长眼微弯，在猫爷瑟瑟发抖的目光中轻轻抚弄了一番它后脖颈上的皮毛，刚要说话，就听得二楼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喧哗的声音。
慕璟轩仰头看了一眼，随即又平淡地收回目光——围栏处站满了人，他并不能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极淡的笑意在唇边一闪即逝，他抱着猫，将一锭银子搁在方桌上，撂下一句：“告诉唐扶欢去南济街找我，若是不来，慕某便改天登门拜访请她吃猫肉火锅。”便不顾掌柜磕磕巴巴的阻拦，大步离开了。
掌柜站在大堂的门口，看着他阔步离去的身影，听到身后二楼不绝于耳的喧哗声，担忧之色自眉宇间一闪而过。
一个月前，南济街惊天一爆，炸翻了户部侍郎朱越开的禁药黑作坊，朝野为之震动，当今圣上大怒之下下令彻查。
而一向以办事效率奇高著称的锦衣卫却不知怎么了，将长安城翻了个底儿朝天，查到现在，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此案便被移交给新调入禁军的慕璟轩全权处理，也就在这个时候，有关于“这次爆炸案是慕三公子为了上位弄出来的乱子”的小道消息却在私底下悄然传开。
就如今长安城的形势来看，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慕璟轩刚一上任，便借着南济街爆炸案的由头惩治、株连了好一批人，禁军二营的名头由此彻底在长安城中立住，所到之处，人人退避三舍，比锦衣卫都不知要威风多少去。
如今，这人人畏惧的玉面阎罗却找到了自家小姐头上……
“我输了。”棋局未完，老者便将骰子随手往棋盘里一丢，果断认输。
围观的客人也是叹为观止，玩双陆时虽然策略和走法十分重要，但有的时候还得看手气，眼前这女子，运气未免太好了些。
唐扶欢也不推辞，将手里攥着的棋子搁下，道了句“承让了。”
一场豪赌，未至结束，谢老便弃子认输。众人皆有些扫兴，但也都知道接下来的谈话不是他们能听得了的，便都识趣地散去。
看客散去，谢老看向对面的唐扶欢，浑浊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直奔主题：“你可有看今年诗会出的策论啊？”
他口中的诗会是怀真楼上个月刚刚结束的诗会，每两年举行一次，凭文采为参加的士子排名，前三名可直接入仕，是寒门士子入朝为官的重要途径。
骤然面对他充满压迫性的目光，唐扶欢却仿佛浑然不觉，自棋盘上随手拿了个棋子在手中把玩，不紧不慢地答道：“善於治家者，尚其防患於未然哉。怀真楼魁首的策文，是说当今之祸，在于外境侵扰之祸。我大襄北邻西凉，南毗齐楚，又有突厥虎视眈眈，眼下虽未起战祸，可四境不安，不得不防。”
谢瑜点点头，随口赞了句：“怀真楼这届的魁首，肚子里有点东西。不错不错，女娃娃准备充分。”却忽听对面的女孩‘嗤’地笑了一声，不由得好奇地问道：“你笑什么？莫非是觉得这篇策文写得不好？你不认为当今之祸是外境之祸？”
唐扶欢用棋子敲击桌面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对面之人，意味深长道：“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谢老难道真的认为，当今之祸，在于外境之祸吗？”
“外敌虎视眈眈，四境不安，确实是我大襄之祸。然而攘外必先安内，世家势大，把控朝政，积弊已久，此患不除，来日必会酿下大祸。”
她神情坦然，侃侃而谈，全然没有半分面对位高权重者的拘谨和不安，言语间颇有几分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气势。
谢瑜面色凝重之余，心下对这个晚辈生出几分欣赏来，有心进一步试探，“世家贵族嚣张跋扈，自会有忠直之臣劝阻……”
“朝中这两年应该不是没试过以清流对贪官。”
他还未说完，便被对面的女孩目光锐利地劈口打断，“但是效果想必不用晚辈说了吧，清流直臣若真的有用，江阳五州的灾情不会到了现在还压不下去。”
老人若有所思，的确，清流直臣忠是够忠了，只是过于迂腐，往往无差别攻击，添乱不说还限制了皇帝诸多行动。
唐扶欢大胆道：“如今朝中局势焦灼，能者欲行大事却举步维艰，想要打破这一局面，真正执掌大权，您需要的只是一把刀，陛下。”
她喊出“陛下”二字时，刚刚动手将那中年文士拖出去的侍卫立刻面色肃然地上前一步，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目光警惕而冷厉。
那老者却哈哈大笑起来，一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你是如何认出朕的？”建和帝颇没正形地趴在桌子上，有些好奇地问。
唐扶欢伸手指了指他随意放在地上的酒坛子，微笑道：“启禀陛下，谢老不胜酒力，喝一口便会浑身起红疹。”
是以她一见到那老人毫无顾忌地捧着酒坛子喝酒，便十分确定此人并不是谢瑜。
谢瑜身为当朝太子太傅，位列三公，敢冒用他的名字还不会被戳穿的，普天之下，只有一人，便是当今至尊。
建和帝朗声大笑，“如此说来到是朕的疏忽了。”
唐扶欢也跟着笑了一下，重新捡起方才的话题，“陛下，世家门阀的势力太过庞大，清流却过于迂腐，为今之计，只能以杀止杀，行制衡之术。”
“与其让局面焦灼不前，不如再培养一方权臣，与其抗衡。世家与清流斗得难舍难分，骤然加入的第三方势力，就会像是一把尖刀，切开眼下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切。”她清冷和缓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杀气腾腾，仿若刀锋出鞘，寒光乍现。
建和帝面色沉凝，盯了她半晌，方才开口“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朕会选你做这把刀呢？”
“因为陛下无人可选。”唐扶欢听出建和帝语气里的意动，胸有成竹道：“一来，臣出身于淮阳沈氏，怀真楼胜出的寒门士人，怕是没有臣这个底气，敢与世族抗衡；二来……臣深知这条路的尽头会是什么在等着臣，所以比任何人都豁得出去。”
建和帝听了她这番掷地有声的慷慨之言，眸光沉凝如水，久久无声。
唐扶欢有一种感觉，有那么一刻，当今至尊的目光仿佛透过她，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半晌，建和帝低低叹了一声：“后生可畏啊。”
当年的他们，若是有这些小辈的胆量和气魄，断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心头萦着事，建和帝也没了在这坐下去的心思，他摩挲着手中的棋子，长叹了一口气，“朕乏了，你先回去吧。你今日所言，朕会考虑。”
唐扶欢下了楼，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她平复了一下，正要吩咐婢女将在茶馆混了好些日子的肥猫排骨一并带回去，就见掌柜的凑上来，结结巴巴地禀报：“小姐，排……排骨让人抱走了。”
她微微蹙眉，“被谁抱走了？”
“慕大人。他让您去南济街找他。”
唐扶欢看他这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便知道慕璟轩说话绝不会这么客气，挑挑眉，问：“他还说什么了？”
掌柜嗫嚅了一下，小声道：“他说，若是您不去，他便将排骨炖了吃……吃猫肉火锅。”
“呵，猫肉火锅，”唐扶欢闻言冷笑一声：“他才舍不得吃呢，谁不知道他一天到晚抱着那死胖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就是这样，慕璟轩每每碰见她都沉着一张脸，就跟她欠了他多少两银子一样。
可一见着排骨，这位爷就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直勾勾地盯着那整天就知道傻吃蔫睡的肥猫不说，连带着‘一向看她不顺眼’的人设都被他抛之脑后，隔三差五地便派人登门给那猫爷投喂各种吃食，都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新鲜的江鱼，虽说最后大多都进了唐小姐本人的肚，但是还是让她莫名恼火。
“那……小姐，咱们还去南济街吗？”婢女秋鸢犹犹豫豫地问她。
“去，怎么不去？难不成等着吃猫肉火锅吗？”唐扶欢气急败坏地说完，一甩袖走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唐扶欢慕璟轩更新，第 1 章 第一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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