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疼得久了,也就不那么疼了。
殷雪辰似一缕游魂,在空荡荡的盛京城里游荡。
他身下的二月不知为何也陷入了沉默,不似平日里欢快,马蹄声中透出一种与陌生的颓然来。
殷雪辰想要摸一摸战马的脖颈,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他一怔,暂时将疼痛抛在了脑后,艰难地抬起手。
远处忽地腾起火光,照亮了他苍白的指尖那上面有一片即将融化的雪。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
盛京城居然下雪了。
怎么可能呢?
殷雪辰茫然地向火光的方向望去。
鹅毛大雪阻拦他的视线。
他不得已,慌乱回首。
巍峨的皇城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苍莽的天地间,唯有远处的火光与雪花共存。
叮铃。
叮铃铃。
天地悠悠,风声将清脆的铃声拉长成了无数声绵绵的长叹。
殷雪辰浑身一震,眼睛渐渐睁大。
如果他没有听错,那是引魂铃。
相传,身死他乡的人,唯有听见引魂铃的铃声,才能回到故土,才能心甘情愿地坠入轮回,才不会变成一抹流连在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殷雪辰知道,每次阿爹班师回朝,都会命人在战马的脖颈上系上引魂铃。
活着的人要回家。
死了的亦然。
可……他阿爹还在北境。
这是谁的引魂铃在响?
像是在回答殷雪辰的问题,风声忽地大作起来,天地间的雪花眨眼间居然变成了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引魂铃的脆响也魔怔般剧烈起来。
宛若山呼海啸,在他的耳畔咆哮。
那是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的引魂铃在响。
殷雪辰呆坐在马背上,空洞的眼眶里没由来地滑下一行清泪。
远处的火光终于飘近了。
原来,是无数举着火把的炽翎卫,在护送囚车。
明亮的火焰簇拥着囚车中的白衣人影,殷雪辰攥紧缰绳想要后退,囚车却离奇地从他的身体里穿越了过去。
是梦。
他幡然醒悟。
但这是他自己的梦,还是赫连辞的梦?
殷雪辰忍不住回头,不曾想,囚车中的白色人影也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他如坠冰窖。
那竟是他自己。
“我兵败了吗?”
殷雪辰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终是明白了方才赫连辞注视自己的眼神,为何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悲凉。
兵败与他而言,着实陌生。
荣国公府多年屹立不倒,凭的就是守卫北境有功,将鞑子严严实实地拦在了大周的国门外。
故而,殷雪辰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兵败。
不是一次两次偷袭的失败,也不是交锋中的失误。
是兵败如山倒。
是孤身一人带着千万幽魂归故里。
是……生不如死。
一股剧烈的怨气毫无预兆地喷薄而出。
殷雪辰“哇”得吐出一口血。
二月受惊撩起了前蹄,他勉强稳住身形,强压住满心想要逃离的欲望,追随着囚车,伴随着引魂铃的幽幽长鸣,硬着头皮冲入了浓雾。
谩骂声四起。
“败类!”
“耻辱!”
“你如何对得起那惨死的十万将士与百姓?!”
…………
殷雪辰看见囚车中的自己,脊背挺直地跪在囚车中,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的城墙。
他脸上毫无血色,微风吹起四散的长发,那枚文在眼尾文的海棠花透出血般的色泽。
他的目光平静又空洞,整个人无端透出一股深邃的死寂。
一个年幼的孩童哭着穿过人群,将手里的烂菜叶子丢向囚车:“你还我爹爹,你还我爹爹!”
哭喊间,孩童眼见着就要被愤怒的人群淹没。
殷雪辰本能地翻身下马,想要去搀扶,但孩子转瞬就化为一缕浓稠的雾气,紧接着,更多愤怒的人涌出来。
“你还我相公”
“还我阿爹”
“那是我家中独子啊”
…………
又一口血从殷雪辰的口中溢出。
他扶着心口,不知不觉间,已经跪在了地上。
掌心忽而一阵温热,二月无声地拱着着殷雪辰的掌心。
他愣愣地回头。
战马的眼里流下了清泪,而它的脖颈间也挂着一枚带着血迹的引魂铃。
会带着亡魂回家的引魂铃。
“二月……”殷雪辰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泼到脚。
他颤抖着伸出手,战战兢兢地向战马探去。
雾气似是流水,在指尖溃散。
“二月!”殷雪辰崩溃地捂住了头,“不……不,不会……”
可二月还是化为了浓雾,与愤怒的百姓凝在了一起。
他们凝结为白雪,落在他的肩头时,又成了纷纷扬扬的纸钱。
“不……不要……”殷雪辰的泪在他还来不及察觉到心痛时,已经疯狂地涌了出来。
原来心痛到最后,在麻木的背后,还有撕心裂肺的悔恨。
他不知梦境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无法从赫连辞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兵败的原委,只有重若千金的悔恨压在心头,让他连头都无法抬起来。
抬起来,面对的就是千千万万双充满怨恨的眼。
“我……我……”殷雪辰的手指死死扣进了地面,鲜血顺着断裂的指甲涌出来。
疼痛却没有先一步从指尖传来,而是从手腕处蔓延开来。
浓雾裹挟着他来到朝堂之上。
谩骂之声依旧不绝于耳,不过多了些文武百官的文绉绉的措辞,听上去不那么粗鄙,但愈发刺心罢了。
然后,殷雪辰看见了赫连辞。
一身黑袍的摄政王斜倚在龙椅上,小皇帝李知知畏畏缩缩地蜷在一旁,毫无帝王尊严。
梦里的赫连辞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大咧咧地把玩着大周的玉玺。
殷雪辰对上了赫连辞绿色的眼睛。
“世子如此姿色,死了可惜……”
赫连辞的语调与现实中不同。
懒洋洋中带着一丝无视生死的淡漠。
“挑断手筋与脚筋后,来宫中陪本王吧。”
摄政王抓住了玉玺,单手撑着下巴,用夹杂着恶意与赤裸裸欲望的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那是殷雪辰平生最恨的目光,亦是他最逃不开的目光。
“就当是……给那十万亡魂赔罪吧。”
殷雪辰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鲜血将他渐渐包裹。
“臣有罪。”他的声音与梦境中合二为一,“臣……有罪。”
荣国公府的小世子漏夜出宫,晕厥在长街上的事,没过几天就传遍了盛京城。
连裴之远都慌里慌张地赶到荣国公府,推开一群想要送礼探视的官员,直接踩着墙头的树,翻进了院子。
不怪裴之远惊慌失措。
实在是盛京城中的流言蜚语向来离谱。
清清白白地一晕,三人成虎,转瞬就成了小世子被摄政王暗杀,危在旦夕,隔了一夜,又成了小世子因在宫中受辱,愤然在长街中自尽。
传来传去,殷雪辰愈发命悬一线,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的小命给吹没了。
裴之远紧张得头发没来得及好好束,衣服也没来得及好好穿,狼狈地滚落在地,迎面就撞上了殷雪辰含笑的眼。
裴之远:“……”
裴之远默默爬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草叶:“世子爷瞧着精神抖擞,一点儿也没有将死的迹象啊。”
这话说得可谓晦气至极,平日里殷雪辰听了,必要与裴之远打闹一番,今日,他却只是笑笑,凤目犹如两汪古井,波澜不惊。
裴之远没由来得心里一沉:“你……”
“无妨,只是从北境赶回来,有些疲惫。”殷雪辰移开视线,“那日又同你去泡了澡,出宫的时候就有些骑不稳马。”
“你当我是傻子吗?!”
殷雪辰脚步微顿。
“你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殷雪辰,北境的风雪都吹不倒你,又怎么会被一池热水……”
“裴兄啊。”殷雪辰淡淡地打断裴之远的话,“我说是热水熏晕的,便是热水熏晕的。”
说话间,侍从引着梁公公走了过来。
短短几日,内侍监仿佛苍老了十岁。
“裴大人。”他无精打采地行了一礼,又转向殷雪辰,“世子,殿下嘱咐我来问问……”
殷雪辰眼睛眨也不眨地答:“还是老样子。”
梁公公:“……”
梁公公的脊背都仿佛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佝偻了起来:“唉,那老奴回宫了。世子,日后……少泡澡。”
内侍监说完,飞速离去,充分演绎了何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殷雪辰望着梁公公的背影,一哂:“瞧,赫连辞都信我,你为何不信?”
裴之远差点被他的歪理气个半死。
“裴兄啊,我还有些不舒服,原谅我照顾不周,你自便吧。”殷雪辰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文绉绉地道别过后,一摇一晃地走向了繁花似锦的花园。
裴之远到嘴的嘲讽在瞧见他的背影后,突然说不出口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竟觉得殷雪辰瘦了,俊秀的骨架撑着赤色的衣衫,就这么融入了春光里。
殷雪辰独自穿过花园,走回了卧房。
阿霜拿着一块帕子,将他挂在卧房墙上的兵器都擦拭了一遍。
殷雪辰屋里的兵刃都见过血,被阿霜一擦,个个儿泛起寒光,屋内仿佛响起了金戈铁马声。
“世子?”阿霜擦了片刻,才发现倚在屋前的殷雪辰,连忙放下帕子,“您的身子好点了吗?”
那夜,殷雪辰晕厥后,是被阿霜寻回的。
他再一睁眼,人已经回到了荣国公府,身旁围着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太医。
“世子无碍。”他们似乎觉得自己成了庸医,反反复复地替他诊脉,“许是……许是旅途奔波,故而晕厥。”
也正是太医的诊断,让赫连辞没有第一时间发疯一般将他逮回皇城。
殷雪辰其实并没有因为梦中看到的画面迁怒于赫连辞。
恰恰相反,他觉得赫连辞做得没有错。
有罪的,是他自己。
殷雪辰之所以不进宫,是不敢去想,那个梦境很可能不是黄粱一梦。
他的身上真的背负过十万亡魂。
张扬似火的小世子仿佛在一夜间历经了世间所有的沧桑,迅速地瘦削下去,陷入了令周身所有人的恐慌的沉寂中。
连远在北境的荣国公都差点直接赶回盛京城,还是殷雪辰借了宫中暗卫的鸽子,飞鸽传书,直言自己无碍,殷旭才安下心。
“我无碍。”殷雪辰收回思绪,抬眸望着满墙的兵刃,“阿霜,你说,兵败是什么滋味?”
阿霜藏在袖笼中的手猛地攥紧,面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世子,您何时败过?”
“世事难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败了。”
阿霜大惊:“世子为何要说丧气话?”
殷雪辰一笑:“也是,这话被阿爹听见,保不齐要抽我十几鞭子呢。”
阿霜细细打量他的神情,犹豫着接茬:“阿霜不知兵败的滋味,但阿霜知道家破人亡的滋味。”
“……就是天地浩大,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吧。”
“再也找不到家。”殷雪辰白着脸重复着这句话,自顾自地绕过屏风,躺在了榻上。
阿霜紧跟着他进来,将榻前的香炉取下,拨弄着香灰,状似无意地问:“世子,宫中又送来了许多东西,你可要看看?”
“不看。”殷雪辰疲惫地捂住眼睛,似是畏光般轻轻打着颤,“让梁公公拿回去。”
阿霜面上浮现出了然与畅快之色,又试探道:“如此对待摄政王殿下,是否有些……”
“阿霜,你今日话有些多了。”殷雪辰的声音闷闷地从手心里传来。
阿霜连忙闭上嘴:“世子说得是,但阿霜只是担心您……阿霜这就走了。”
他说着,放下手中的香炉,恭恭敬敬地退下。
躺在榻上的殷雪辰在他离去后,放下了捂住脸的手,眼尾的海棠花似乎鲜艳了几分。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香烟袅袅的香炉,片刻,悄无声息地起身,翻身跃上房顶,宛若一抹红色的暗影,飘飘悠悠地落下。
荣国公府中的场景一览无遗。
殷雪辰不费吹灰之力就看见了脚步轻快的阿霜。
阿霜是他的贴身侍从,荣国公府的小厮瞧了他,都知道避让行礼。
阿霜似是早已习惯如此,高高抬着下巴,目中无人地回到了下人居住的偏房。
殷雪辰眼中闪过一道晦暗的光,没有再看,而是转身,对早已浑身僵住的羽十三勾了勾手指。
羽十三不动。
殷雪辰叹了口气:“我知道是那蛮……是摄政王让你来的。”
羽十三还是不动,拼命地装成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连怀里肥嘟嘟的鸽子都学着他的模样,坚决不搭理殷雪辰。
殷雪辰只得凑过去,蹲在羽十三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喂。”
羽十三的睫毛疯狂颤抖。
“帮我给摄政王带句话。”殷雪辰实在折腾不动羽十三,只得退而求其次,“我要和他借几个人用用。”
“我……”羽十三闻言,终是有了反应。
“你不行。”
羽十三:“……”
羽十三和鸽子同时颓然了下去。
殷雪辰:“……”
殷雪辰心里平白生出一股自己欺负了人的尴尬:“不是说你不好。赫连辞不是让你跟着我吗?我再让你去别处,岂不是让你违抗命令?”
羽十三瞬间被说服,重新振作起来,不等殷雪辰再开口,主动从屋檐上翻下去,抱着鸽子,快快乐乐地离开了荣国公府。
殷雪辰哭笑不得地在屋檐上又坐了片刻,余光扫过阿霜屋中亮起的灯光时,神情一僵。
许久以后,风里传来转瞬即散的轻叹。
夜半时分。
殷雪辰睁开了双眼,在风里捕捉到丝丝缕缕凛冽的松香,又懒洋洋地合眼。
“来就来了。”他等了片刻,没听到动静,勉为其难地再次开口,“蛮子,我知道是你。”
月亮钻出云层,照亮了窗前的漆黑影子。
夜闯荣国公世子卧房的,果然是赫连辞。
只是今日的赫连辞浑身都散发着深深沉沉的怨气。
殷雪辰等了又等,见他只在窗下站着,不由不耐烦起来:“蛮子!”
言罢,作势要起身。
谁料,察觉他的动作,赫连辞竟然后退了一步。wWw.xqikuaiwx.Com
殷雪辰乐了:“做什么?”
赫连辞嘶声道:“你厌恶我。”
“我是厌恶你,但也没厌恶到让你离我那么远的地步。”
“你骗我。”赫连辞不信,“你不过是舔了一下……出宫就晕倒了。”
“……殷雪辰,你竟真的厌恶我至此?!”
“……”
作者有话要说:赫连辞:啊啊啊,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恶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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