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由来打了个寒颤：“什么？”
“什么什么？”羽二一个劲儿地傻乐，忘了尊卑，含糊糊地抱怨,“世子，你怎么……怎么耳朵聋了？我说……我说……殿下当时下的命令是……是……杀无赦！”
这回，殷雪辰真真正正地将“杀无赦”三个字听到了心里。
不是幻觉，也不是羽二的醉话这些暗卫，就算是醉了，曾经执行过的命令也会像是刻在骨子里一般,不会轻易忘却。
赫连辞是真的下过一道杀无赦的命令。
殷雪辰放下手中的酒盏,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再一次意识到,摄政王终究是摄政王。
这个称呼的背后是无数的鲜血与人命。
而今,无数的鲜血与人命同样负担在他的背上,他却连原因都不清楚。
砰！
羽二经不住醉意,一头磕在了桌上。
殷雪辰看着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的店家,头疼地叹了口气。
他将钱袋从腰间取下：“拿着吧。”
沉甸甸的重量噼里啪啦地砸在店家怀里。
或许是金钱的力量，恐惧的店家一时恢复了几分神志,哆哆嗦嗦地替他们又端上了几碟下酒菜。
殷雪辰动了动嘴唇，想说不要了，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拿起筷子,食不知味地吃了几颗花生米,还把“赫连辞”这个名字放在舌尖咀嚼片刻，终是搁下筷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世子。”也不知过了多久，风里有人唤他。
殷雪辰听到熟悉的声音，并没有回头,也并没有惊讶。
羽三的出现是那么地突兀，又那么地正常。
他像是早已等候多时，又像是恰好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连带着几只信鸽都扑簌簌地落在了殷雪辰的手边。
“把他抬上马吧。”殷雪辰意兴阑珊地回头，见月上柳梢头，心下不免生出几丝歉意，“是我将羽二带出来的。”
言下之意，无需责备羽二。
羽三默不作声地点头。
他手里拎着一盏散发着冷光的宫灯，整个人的身上也散发着淡淡的冷意：“世子是统领，世子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着，抬手，轻轻松松地将羽二拎起，丢上了马背。
“世子可要随我们一起回宫？”
殷雪辰迟疑一瞬，颔首：“我进宫去见见陛下。”
羽三便为他牵来了马。
殷雪辰默默翻上二月的背，又问：“你们殿下的头可还是在疼？”
羽三的回答永远是那么滴水不漏：“属下不知。殿下今日如常上朝，还褒奖了在北境作战的将士。”
殷雪辰抿了抿唇，心知从羽三的嘴里打探不到更多的消息，再也没有开口。
银月的清辉洒落在长街上，有几户人家的屋中还亮着灯，偶尔还有人声传出。
夜幕四合，盛京城中的烟火气却没有散。
这里与北城天差地别，却又说不出的相似。
埋藏在殷雪辰身体里的酒气好像忽然闹腾起来。
他昏昏沉沉地攥着缰绳，没由来地羡慕起平凡的百姓来。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他可是荣国公府的世子，无论是先帝在世时，还是摄政王当政，荣国公府都是荣耀的象征。
别的家族起起伏伏，唯有他们家屹立不倒。
就算背后有无数的艰辛，就算他们的门楣是靠鲜血铸就，一声“世子”的称呼，就是殷雪辰在盛京城横着走的资本。
然而，在这个醉酒后的夜晚，他忽然羡慕起众生蝼蚁来。
他们平凡，故而可以任性妄为。
他生来尊贵，有些事却不能去沾染。
“世子……世子？”
明亮的火光在眼前升腾。
殷雪辰猝然惊醒，后背已然沁出了冷意，那是细细密密的汗，不知在何时，打湿了里衣。
梁公公带着几个内侍监，笑容满面地站在皇城前：“世子，时辰不早了，陛下刚要歇下呢。”
“那臣……”
“不过，陛下听说您要觐见，说什么也不肯立刻就寝了。”梁公公话锋一转，将手中的拂尘搁在臂弯里，笑意更胜，“陛下还让人备下了些夜宵，等着和您一起用呢。”
殷雪辰将拒绝的话咽回去，跟着梁公公拜见了小皇帝。
李知知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问些傻乎乎的问题，在听闻北境三四月份还会落雪后，抱紧了榻上的被子。
殷雪辰单膝跪在地上，忽地有些疲惫。
这种疲惫来得突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脊梁上。
他心知，年幼的陛下还无法理解边地的苦寒，却又不可抑制地想，若是赫连辞在此，听到他说北境，又会是何种反应呢？
那蛮子必然是理解的。
因为……他也去过。
殷雪辰霍然想起赫连辞来到北境的夜晚。
那一夜光怪陆离，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赫连辞的出现又离开，仿佛都是眨眼间发生的事情。
来得突然，走得决绝。
连句话都没有留下。
殷雪辰没由来地愤怒起来。
算什么……到底算什么？
明明先生出龌龊心思的不是他，明明满口污言秽语的不是他，怎么，他想稍稍搞清楚事情为何发展到这一步的时候，赫连辞反而先退了一步呢？
到底有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
“陛下。”殷雪辰念及此，打断了小皇帝天真的絮语。
李知知瞪着无辜的眼睛，抓紧了手中的被子：“何事？”
“臣……臣去看看摄政王殿下。”他说着话时，声音压得极低，甚至不敢直视小皇帝的眼睛。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窘迫什么，却也不屑于寻借口。
他想去见赫连辞，便说要去见赫连辞。
李知知勾起唇角：“皇叔此时肯定在替朕批阅奏疏。你去看他吧，顺便帮朕给他带些夜宵。”
殷雪辰魂不守舍地应着，走出寝殿才想起来生气。
凭什么要他去给蛮子送夜宵？
连一句真相都不肯告诉他的人，凭什么有夜宵吃？
殷雪辰如此一想，浑身都生出了一种理所当然的气势，连带着走向摄政王的寝殿的脚步都坚定了不少。
梁公公见状，惊喜不已，带着一群手里或端或捧着食盒的内侍监，小跑着跟在殷雪辰身后。
梁公公心里没有那么多道义礼法，更不在乎世人会如何评说摄政王和小世子的关系。忠心耿耿的内侍监只知道，得让主子高兴。至于是谁让主子高兴，这个人是男还是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摄政王的寝殿一如既往的寂静与昏暗，唯有龙案前亮着明亮的烛火。
殷雪辰难得有机会，也难得有心情打量摄政王的容貌。
掺杂了胡人的血统，赫连辞的眼窝比周人深邃，被光一映，浑身都散发出森森冷意，怪不得旁人提起他时，语气都不由自主地带上几分惊恐。
殷雪辰却是见过那双绿色的眼睛里如何泛起疯狂的来。
他的心微微一热，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按住了赫连辞翻阅奏疏的手。
赫连辞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轻颤起来，撩起眼皮，望着殷雪辰，喉结上下滚动。
他早听见了殷雪辰的脚步声阖宫上下，唯有殷雪辰的脚步声轻快又不夹杂着刻意的敬重。
他对他，从未有过畏惧。
“蛮子，我给你一个机会。”殷雪辰坐在龙案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赫连辞，清了清喉咙，“你听好了，我只说一遍，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赫连辞嘶声道：“你……说。”
殷雪辰眼里闪过微红的火光。
那团火明明那么微弱，仍然点燃了他的面颊与耳垂。
“小爷我愿意多看你一眼。”殷雪辰强自镇定，拎着赫连辞的衣襟，逼近过去，“但你得和我解释清楚，所谓的前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不等赫连辞有所反应，接着又道：“若是不愿解释，那我先前说过的话，你就当没听见，我们之间……永远是君臣。”
“不。”赫连辞的眼睛也被火光点亮，且顷刻间烧成燎原的火。
摄政王牢牢地攥住了小世子的手，将他拽进怀里，死死地拥住，不可置信地喘着气：“你……你……”
竟是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殷雪辰登时有些羞恼，觉得自己没听到真相还被抱是白白占去了便宜，不由挣扎起来：“你给我撒手……你哪儿来这么大的劲儿，你……蛮子！”m.xqikuaiwx.cOm
一声“蛮子”将赫连辞从无限的惊喜中惊醒。
赫连辞微微放松了手里的力道，抬头，定定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殷雪辰，目光宛如带着火星，一路从他微红的眼尾噼里啪啦地烧到白皙的下巴，最后停在没入火红领口的脖颈间。
那一瞬间，什么头疼，什么回忆，什么前世，全都消失不见。
赫连辞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殷雪辰。
他不合时宜地想：“若是殷雪辰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气到再也不回盛京城呢？”
不。
不会。
赫连辞自顾自地否认了这个想法。
他想，殷雪辰愿意让他多看一眼，不就是说明，殷雪辰的眼里也有了他吗？
不论多少，只要有一眼，他这辈子就没有白活。
“对了，你为何要暗卫去杀和我长相相似之人？”殷雪辰对上赫连辞炽热的目光，还是有些不习惯，伸手毫无顾忌地掐住摄政王的脖子，咄咄逼人道，“你看上的，只是我张脸？”
他冷笑：“如果是这张脸，那多找几个来，不是更好？”
殷雪辰挥动另一只手，示意赫连辞向四周看去：“夜夜笙歌，从此君王不早朝啊。”
殷雪辰的语气分明还带着笑意，赫连辞的后背却像是滚下了冷汗，一阵又一阵地透着寒意。
赫连辞想起前世种种，眼里划过浓浓的恨意。
“你就是你。”他勒紧了环在殷雪辰腰间的胳膊，“没有人……比得上！”
“……即便有相似之人，也……比不上你分毫。”
带着灼热喘息的话一字不漏地传进了殷雪辰的耳朵。
他紧绷的身子终究是软了。
“胡说八道。”殷雪辰在赫连辞逼近的时候，徒劳地挣扎。
赫连辞却只是灼灼地注视着他，直至双唇相贴。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赫连辞吃痛蹙眉，紧接着，却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回应。
那是殷雪辰，在试探地舔着他干涩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甜的:з」
赫连辞：芜湖，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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