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酆都城有鬼族重兵把守，过去彻夜通明的热闹鬼市也已灯火阑珊。陆沉伫立在开满彼岸花的忘川岸边，打量着一只只摇橹而过的鬼船。不知如今船上的亡灵是否还要通过森罗殿的审判再进入轮回台，六天都已经不在城中了。
鬼城戒备森严，想要混入十分困难。陆沉也不再乔饰，直接走入城门。门口的鬼兵阻拦，他道：“去通报鬼帝，说陆沉来了。”
“陆沉？你是何人？鬼国已经封锁，你这生人如何进来……”
“去通报，他便知晓。”陆沉又道。
“帝君岂是说见就见的……”
陆沉不再多言，径自步上罗酆山城的石阶。鬼兵们只感到一股冰冷浪涛汹涌而来，被掀得四脚朝天爬不起身。陆沉抖了抖衣上妖气凝结的冰晶，双手拉拢轻裘，信步而行。
鬼市凋敝，天色昏暗，山道旁高悬的红灯笼在阴冷的风中摇曳。远处的街巷传来鬼兵吵闹的声音，似乎在朝这边追来。陆沉置若罔闻，走过酆月楼紧闭的门板前驻足片刻，又继续向森罗殿行去。
鬼兵们追上来，却又被冰冷如雪的妖气冻得不敢靠近，只得一直蹑手蹑脚地尾随在他身后。鬼街两旁的商铺有的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好奇地打量这名孤高不群的妖族客人。陆沉走到森罗殿的石阶下之时，一个青绿面容的女子提着裙摆迈着小碎步急匆匆跑下台阶，朝他一福：“青姑参见逍遥公大人。”
她朝那一干鬼兵责问道：“你们怎敢怠慢了贵客，帝君一听逍遥公来了，连忙派奴家迎接呢！”
鬼族消息闭塞，鬼兵们虽不知逍遥公是谁，但也听出是酆都帝君的客人，连忙称诺退去。青姑恭敬道：“逍遥公大人，请吧，帝君已在殿中恭候大驾了。”
陆沉跟着她走上石阶，问道：“帝姬还好吗？”
青姑虽听重思常常提起这名妖族贵胄，猜得出他们交情甚好，却也没料到在时局诡谲的当下他第一句话便问起重思，心中不由感慨起了人情冷暖。“帝姬在宫中养伤，已无大碍，帝君对帝姬也很关心。”
重思竟受伤了，陆沉心中更为牵挂。她性情外柔内刚，率直无矫，这段时日不知默默承担下多少重压。
森罗鬼殿中一片幽寂，屋顶鬼火在半空中盘旋。巨大的椽柱上雕镂的骷髅百鬼扭动着身躯，黑洞洞的眼注视着走入殿中的人。陆沉步履从容，神色清冷，青丝衣袂间缭绕着北冥冰雪般的妖气。离得近的那些骷髅被妖气冻结，“啪嗒啪嗒”地坠落，摔碎在玉石地面上。
在这吊诡的气氛中，坐在雕镂着痛苦挣扎的妖魔鬼怪形象的玄金帝座中的酆都帝君，肤如雪发如墨，泪痣冶丽姿容艳绝，宛如一朵开在墓碑前的花，汲取了沉埋在墓穴中的无数腐尸的养分，盛放得艳丽夺目。
他睁开血红的重瞳，注视着昔日的妖族友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也想过很多种相见的情形，只是未料到会在这大殿上。现在你站在这里，代表的是逍遥公陆沉，还是……万妖之王？”
陆沉神色如素，反问道：“那与我说话的人，是酆都帝君，还是黄海魔首黄泉主？”
“面具戴的太久，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了。”酆都帝君怅然道。
“你该给我一个解释。”陆沉周围平地旋起一股寒风，森罗殿中妖气慑人。
强烈的妖气竟令玄金座下的妖魔鬼怪战栗起来，于是酆都帝君起身离开了颤抖的帝座，走下丹墀，负手而立：“我没有解释，只有遗憾。而陆沉好友，你也并非为了听我的解释才来这里。”
“陆沉与黄泉主之间没有情谊可言了，”陆沉听他口吻皱了皱眉，“杀你，只是时间问题。”
酆都帝君幽静一笑：“看来逍遥公也认为现在并不是杀我的好时机。过去的你不会考虑这么多，看来尊极主对你的影响太深了。杀我，你也不能全身而退。复仇的方式并不只有杀人一种。”
“与大自在天无关。”陆沉拂袖道。
“怎会与他无关，你来见我，难道不是问使他恢复报身佛的方法么？”酆都帝君道，“这个法子也不难，只要他将涅槃宝剑取回，上面的佛气便可助他抗衡魔气。但是一旦轮回台失去涅槃宝剑的镇压，就会继续产生魔物。”
“轮回台生魔也非一日两日，为何你心急了？”陆沉到底曾与他是故交，既然宣告暂时不会动手，几句话说下来，酆都帝君觉得他的语气又熟悉起来了。
“我这一代酆都帝君并不好做，”酆都帝君自然不会让陆沉知道太多，但能和他平起平坐地谈话的人太少了，他也难免借机抱怨了几句，“大自在天不会取剑的，倒不是因为他体恤苍生，而是因为他不愿身为魔的自身消失。不管怎么说，魔物最大的本能还是生存。”
“所以无论他用什么冠冕堂皇或是情真意切的理由搪塞，他的本意都是拒绝恢复佛身。而除了他本人，没人能动得了圣佛之剑。”酆都帝君又道。
“够了。”陆沉打断了他，转身欲走。
“你不相信我的话？告诉你这件事，对我本没有好处，但我还是让你知晓了。”酆都帝君并未阻拦，只是在他身后继续说道。
“让他入魔变成今天这般模样的人，不正是你么？”陆沉冷冷道。
“对饕餮也好，对尊极主也好，我只是提供了方法，并未逼迫任何人。你认为这些方法带有恶意，那是因为我本身就是黑暗。我不是神佛，不会渡人，不会施恩。你指望一道黑暗的深渊能提供什么样的帮助？你只能仔细自己不要掉进这道深渊里。”酆都帝君血红的重瞳凝视着陆沉。
“生在黑暗又如何，你选择的路，才能决定你是谁，”陆沉淡淡道，“弱者才会归咎于出身，你是弱者吗？”
酆都帝君一时怔住，他垂下眼帘，心中想：面前的妖出身于妖族荒蛮之地，却一心向佛。他的半生确实践行着自己的信念。
“不能再信我一次么？”酆都帝君叹息。
“你不配，别再说多余的话了。”陆沉厌倦道。
酆都帝君目送他离去，心想让陆沉在鬼国多留几日倒也无妨，他痛恨神仙，是不可能帮虞渊的酆都六天的。只是大自在天怕也来了，这几日行事多少要忌惮他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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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根本不信酆都帝君的话。不过鬼帝满口鬼话，倒也符合他之身份。离开森罗殿，望见青姑在外等候多时了。
“逍遥公，这边请。”她提着裙子小跑过来。
陆沉跟着她走过几座鬼气森森的殿宇，最后来到了一处朴素的宫院。青姑将他引入殿中，穿过走廊，迈过两道门，竟直入闺房。青姑告退，陆沉坐在外一间，须臾便听里间响起了脚步声，熟悉的纤细身影出现在了鬼火映照中。
“前辈！”重思瘦了不少，面容也有几分憔悴，但见到陆沉的瞬间脸上便飞起了欢喜的红晕。
世事变化莫测，当初酆月楼一别，谁又能料到后续之事。只不过数月未见，却仿佛已过了很多年一般，陆沉与重思的心里都生出一种沧桑之感。然而无论人事如何变迁，重思望着陆沉，却发觉他还是与记忆中一模一样。这种熟悉感让她眼眶发红，不由自主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见她无大碍，陆沉心下稍安，也知她心中必定藏了许多委屈心酸，抬手轻抚她的背：“重思，先将身体养好。”
“我明白，多谢前辈。三界发生这么多事……前辈无恙吧？”重思上下打量他。奇快妏敩
“我无妨的。”陆沉拉她坐下。
重思信任陆沉的本事，露出一丝笑颜：“见前辈平安我就放心了。父亲他……”
“我与他谈过了，”陆沉道，“对不起，重思……”
重思一时未理解他的道歉，正要问询，却又明白了：“原来前辈一开始就知道了。”她回忆起陆沉曾说过，鬼国他只认得一位黄泉主，却原来他早就知道，黄泉主就是酆都帝君。
“该道歉的是我，父亲他对妖族……”重思想起了在蜃楼时陆沉所受的污蔑和质疑，心情沉痛起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原来竟是她的父亲。
“重思，这一切与你无关，陆沉一向恩怨分明，”陆沉听重思的口气，知晓她对酆都帝君感情深厚，转而道，“如今也不是和他算旧账的时候，我今日来本是为了寻找令大自在天恢复佛身的法子。”
“尊极主……”重思内心更受煎熬，“他是为了苍生修习禁术，才坠入魔道……是我把禁术交给那伽定菩萨，尊极主才会……”
“这是大自在天自己的决定，你无需自责，”陆沉温言劝慰，又问道，“重思，你对魔物了解多少，有没有佛者堕入魔道的先例？我想了解这方面的情报，看看能不能让大自在天恢复。”
“我对魔物的了解不多，只是从历任酆都帝君笔记里看到一些记载。整个鬼国最了解魔物的恐怕还是历任酆都帝君，而且连魔物都可以驱使……”
“为何酆都帝君都会记笔记呢，这是一种传统吗？”陆沉问道，“历任酆都帝君都是男性吗？”
“我也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记笔记，而且记录得相当详细，有时间我去问问父亲吧，”重思回答道，“从笔记上来看，酆都帝君应该都是男性……说起来，父亲没有儿子……”
“我记得你曾说过，令慈在你儿时过世了。”陆沉道。
“父亲是这样说的，但……”重思垂下眼顿了顿，又看向陆沉，“那一位应该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其实酆都帝君，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陆沉深感震惊，但却又觉得这件事并不该感到意外。重思信任着他，他也决意承担这份信任。无论身份、年纪、立场如何，她都是陆沉认定的朋友。
重思将酆都帝君那晚所讲她的身世对陆沉和盘托出，起先陆沉感怀她身世的坎坷，后来愈听下去，面色却愈发苍白，他追问道：“你说是大自在天亲自将你送到鬼国……”利刃原的传说中，三途度母也是在一百年前云游忘川。
一百年前，他徘徊于松陵江畔的渡口，默默等待着约定的相见。
“重思，你的生辰是……”陆沉沙哑道。
“七月半，尊极主降临森罗殿那日，适逢鬼节。”重思回答。
百年前那一晚，大自在天失约了，他却从不肯说失约的原因。陆沉没想到他会在重思口中得知真正的原因。那一晚他徘徊人间，缺席了百妖宴，而蜃楼陷落天雷阵中。他杀上天庭，竟在凌霄宝殿见到大自在天，满心愤恨的他当即认为佛者与天帝串通，故意将他牵制在人间。他当时甚至认为佛者与他的相遇也皆是阴谋。这种心情下他听不进大自在天任何劝告，杀红了眼要摧毁这天庭，终被佛者亲手镇压于北冥深海之中。
虽然后来陆沉在深海牢狱中冷静下来，渐渐化消这种虚妄的猜疑，但当时被背叛的愤怒还是影响了他那时的理智，最终促成了凌霄宝殿上那一战，以及他身陷囹圄百年。
看来那晚大自在天其实是去了鬼国托孤，这等佛门秘辛他自然难以启齿。误会了他那么久，陆沉此刻迫不及待想回去见他。
重思察觉他情绪的波动，说道：“前辈放心，尊极主对我有恩，我一定会帮他恢复。这两日我会再仔细查看酆都的资料，前辈等我的消息吧。之前前辈问起入魔的佛者，我倒是知道一人。”她想起了酆都帝君那日的话。
“疯和尚，”重思沉吟道，“他是一名入魔的佛门中人，父亲说，他叫作六梵天主。”
六梵天主，这个名字陆沉已经不陌生了。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陆沉兰若如鱼饮水更新，第 56 章 妖王见鬼帝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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