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却有一些不同了。
或许并非今天的太上老君不同,天帝轻轻抚摸自己绷带包裹的空空眼眶,而是现在的自己不同了,分明失去了一只眼睛,却反而对这世间万物看得更清楚。
“老君,你还记得我选酆都六天那时的事情么。那时我本没有选那名宗灵七非道人,因为那人是你的弟子,六天去了鬼国,未必还有命能再回来,”天帝平淡道,“但是你向我推荐了他。”
太上老君并未回头,但是天帝知道他在听。
“其实你希望有你自己的人插手鬼国,提供情报,”天帝继续道,“很久远前的天帝一直试探你,因为天帝不明白你为何背叛自己的师父鸿均道祖,为女娲创立的天庭卖命。但是无论怎么试探,你对天庭都忠心耿耿,于是天帝便放下了对你的猜忌。直到今天,我似乎明白了你所求的,不是天庭给的权势和名利。”
“女娲令天庭囚/禁监视鸿均道祖,却从未说过为何要这样看管他。现在我明白了原因,而你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清了这一点。你心里有天下苍生,也有你的师父。你既不愿苍生诛他,也不愿他毁天下。所以你只能进入天庭,背负师门对你的误解和仇视,暗中阻止你的师父,也同时保护他。”
太上老君的脚步变了,他佝偻的背不知何时挺拔起来,眯起的眼也睁开了。
他已经历过几任天帝,他们仿佛女娲制造出的人偶,拥有永远不会改变的思想和维持世界秩序的永恒意念。他想把这名天帝带回去,也只是作为统领天庭的摆设,只因死后封神的那些神仙如同失去自身魂魄一般对天帝绝对的服从。至于天帝是伤是残,有何种想法都不重要。但他这时却发现,天帝从鬼国回来,与以往不同了,仿佛人偶竟也拥有了人类的感情,竟也能说中他复杂悱恻的心事。
“你的徒弟死了,其实你很伤心吧,”天帝道,“你在想,如果你死了,你的师父会不会伤心。”
太上老君停下了脚步,青牛也跟着打了个响鼻。他转回身,望着伤痕累累的天帝和他仅余的那颗苍穹一般的眼珠。“我未曾想到,这世上最懂我的,竟然是天帝。”
“毕竟做了上千年的君臣,”天帝道,“今日你该迎回的,其实不是我。”
太上老君望着他,目中一惊,随后又归于平静。“新的天帝在何处呢?”
“他还未成熟就从扶桑木坠落,现在也未能孵化。若是被敌人找到,天庭就要数年没有天帝。我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与其回到天庭,不如去找回扶桑帝果。我与他同根同源,只有我能助他孵化。”天帝爬下青牛的背,双足落在云层上。青牛抬了抬鼻子,回头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臂。天帝抚了抚青牛的角,对太上老君道:“老君心怀天下,天庭诸事交你,本帝放心。有劳了。”
他拱手行礼,转身踏云向人间飞去。今日怕是诀别,太上老君叹道:“天帝亦心怀天下啊。”
天帝纵身而下,略一回头,声音飘散在流云中:“但我有负苍生……是我错了。”
-
冷风卷着雨雪在京城肆虐,秦淮河上一片昏暗。天帝衣衫单薄,双唇冻得发青,却仿佛不知寒冷,慢慢在城外小路上走着。路边有一处破寺,他走半坍圮的寺中,见佛像已经被砸碎,到处都是灰尘,已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在太液池时,大自在天与他深谈良久,也告知他扶桑帝果就在京城外的破寺中。
他未停留休息,又迈开脚步往城里走去。
河畔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边匍匐着浑身溃烂的尸染病人。很久前大自在天也曾对他描述过尸染病人的痛苦,他却置若罔闻,直到今日亲眼目睹,才察觉自己往日的冷漠。雨雪濡湿了他的头发,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巷子里有人在斗殴,他感觉到一股扶桑的气息,便缓缓走了过去。
几个家丁正围着一名少年踢踹,馒头和铜板噼里啪啦从他背上的包袱中掉落。“叫你偷!看我打折你的腿!”少年置若罔闻,哼哼冷笑,满身污泥血迹,奋不顾身地抓着地上的食物和铜板塞回怀里。
天帝道:“别打他了,他若偷了东西,你们可以报官。”
一名家丁道:“他偷得就是官老爷家,这小贼是个惯偷了,不打得他一个月爬不起来就治不了他!你是什么人,去去去,别挡在巷子口碍事!”
天帝目光冷然,身如游龙,一把抓住了家丁的手腕。家丁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他俊美虚弱的脸,便猖狂起来:“哪家馆子里跑出来的小倌,屁股痒了吗?”
天帝手一用力,家丁就惨叫起来。“弟兄们打他,打死他!我手断了!疼死我了!”
几个人一起围上来,天帝感到胸口发闷,咳嗽了一声,咳出星星点点的猩红。“这是个逞能的病秧子,打他!”
天帝被一把推到墙上,他却面无惧色,瞥着瘫在地上的桑小侠:“还躺着做什么,起来快跑。”
桑小侠摸了摸鼻子:“不行,我哪儿能丢下你。”他卯足了劲儿,跳起来给了推搡天帝的那名家丁一拳。两人一起打,支撑了片刻,天帝沉伤难愈又不愿开杀,桑小侠的神力尚未觉醒,到底挨不过这群人的拳头。
天帝被按在地上,那名断了腕骨的家丁怒气腾腾,抬脚就要跺向他的胸口。
“小心!”桑小侠心急如焚,刚才他已见这人咳了血,再挨这么一脚,怕是活不了了。
天帝将神力汇聚于指尖,正要打出,那家丁哀嚎一声,脚骨“喀嚓”也断了。众人根本没看到是谁出手,纷纷嚷着:“怎么回事?谁打折了你的脚?”
一股熟悉的幽幽花香若有若无漂浮在巷子里。天帝想到了什么,蹙了蹙眉,拉起桑小侠跑出巷子。桑小侠不明所以地回头,只见巷子里那几个人影接连倒下,却连哀嚎都没听到一声。
外表光鲜的京城却也有灰暗的角落,特别是秦淮河畔这种勾栏云集之地。桑小侠引路,带着天帝钻进一家简陋肮脏、散发着油腻味道的小旅店。“三个个铜板可以赁这条大通铺一晚。这几个小崽子睡刚好。”桑小侠掀开脏兮兮的帘子,指了指大通铺上的几个小孩子。小孩子看着都面带菜色,身上还有尸染斑留下的痕迹。“一人半个馒头,别抢!”桑小侠取出馒头给小孩子们分发,打发他们心满意足地爬回通铺上啃。
这屋子没有火盆,所有人都只得裹着发馊的薄被。天帝盘膝坐下,接过桑小侠掰开的大半个馒头,瞥着上面脏兮兮的泥巴。
“我叫桑小侠,恩公怎么称呼?”桑小侠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咬着手里另外小半个馒头。
“我比你大,你叫我哥哥好了。”天帝一点点剥掉馒头皮,眼也不抬地说。
“哥哥!”桑小侠喊了一声。
随口一说,他还真叫。天帝心里莫名一暖,勾起嘴角:“我过去都没有兄弟,听着还挺亲切。”
“我是孤儿,也没有兄弟姐妹。不知怎么,我也觉得你很亲切,”桑小侠嘿嘿一笑,”没准咱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天帝将剥好皮的干净馒头递到他跟前:“吃吧。”
“哥哥不吃?”桑小侠问。
“我又不饿,”天帝有些冷,又低低咳嗽起来,“这些孩子都是你照顾?”
“一起在破寺里住,住得久了就照顾起来了。我也不想这么偷,但玄木叶在黑市很贵。前几日出了点事,破寺让人砸了,也没人愿意再雇我干活。”桑小侠叹气。那晚大自在天清除了几名孤儿身上的魔气,又以佛血治好了他们脏腑的尸染,使他们性命无虞。但整个城中都弥漫着魔气,他们仍需玄木叶医治不时浮现身上的尸染斑。
“你准备照顾他们一辈子么?”天帝问,“你在这里讨不到生活,不想去别的地方?”
“我走了他们就没人管了。”桑小侠道。
天帝没有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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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一起出去,桑小侠往自己脸上抹了几块泥巴,用一张草席往躺在地面茅草上的天帝身上一盖,跪在他面前嚎:“哥哥啊哥哥!你不能丢下我啊!好心人啊谁能施舍点银钱,让我带哥哥看病啊!小人就算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啊!”wWw.xqikuaiwx.Com
天帝翻了个白眼,一动不动地躺尸,恨不得真死透算了。
桑小侠嚎了一上午,得了些铜板。看天又下起了雨雪,准备收摊回去。这时又走上来一伙人,骂咧咧道:“这不是见过佛祖的桑小侠吗?又骗钱啦?你猜今天佛祖保佑不保佑你啊?”
桑小侠把包好的钱往怀里一揣,拉起天帝就走,低声道:“这几个是硬茬,哥哥你别管我,自己快跑。”
天帝什么硬茬没见过,魔纹鬼鼎里都打过滚了,对此只是嗤笑一声。
几个人抽出刀剑,铁了心要留他们性命。天帝想动神力,却只觉得胸口闷痛,又咳出一口血。他瞧着尚未破壳而出的桑小侠,看来也指望不上。他强忍痛楚,与几人动起了手,刀风划开他脸上的绷带,露出空落落的眼眶。“原来是个残废!”几人哈哈大笑。
他们尚未笑完,一股花香袭来,所有人的刀剑便都断了。“谁?谁!怎么回事!”几人张皇失措。
一名头戴幕遮,身披玄色斗篷的男子站在潇潇雨雪中。男子未回答,只是朝空中丢出一朵猩红的彼岸花,手中刀光闪过,那花已整齐地分成了数瓣,飘然落在每个人面前。
“啊……大侠……大侠饶命……”几人连滚带爬地逃走。
“这几个人是黑市倒卖玄木叶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多谢大侠相救!”桑小侠觉得最近时来运转,经常遇到贵人,“敢问大侠名号,日后小人一定报答!”
“吾名黄泉主,你要报答不必日后,”那人竟开口了,“在下初来此地,无处落脚,不知小兄弟可否收留?”
桑小侠尚未回答,天帝冷冷道:“不能!”
“哥哥……”桑小侠看看天帝,正要拒绝,黄泉主从斗篷下掏出一片玄木叶。
“此乃在下故乡特产,还有很多。”他用两指夹着玄木叶,不疾不徐道。
天帝心里大骂,冷哼一声,拂袖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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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旅馆拥挤的屋子里,黄泉主坐在板凳上,用勺子搅着锅煮汤。他果然有很多玄木叶,随便就换来大把银钱,出门一趟带回来满兜子糕点糖果。通铺上小孩子们眼都绿了,哇哇叫着扑上来抢夺一空。
黄泉主脖子上骑着一名孩童,手里糖渣不断往他头上落。大腿上趴着另一名孩童,一双小脏手忙不迭地在他怀里翻找剩下的点心。天帝冷眼瞧着,对他的耐性嗤之以鼻。这魔头杀人不眨眼的,尔等人类真是无知者无畏。
像是猜到他此刻所想,黄泉主却抬手摸了摸腿上孩童的头,找出一块糖给她。
“啧。”天帝干脆站起来走开。
黄泉主给众人分了鸡汤,又送给桑小侠厚厚一叠玄木叶,所有人都对他感恩戴德。天帝合着眼靠坐在大通铺的角落里,须臾听到布帘被掀开的窸窣声,一股幽幽彼岸花香弥漫开来。
他睁开眼,看着递到眼前香气扑鼻的鸡汤。
“天气冷,喝一点。”黄泉主道。
“残忍虐待后,再递上一碗热汤。你指望我说谢吗?”天帝冷笑,“我只会遗憾,你怎么没死在虞渊的大火里。”
黄泉主盯了手中的汤碗一会儿,放到了一边。天帝以为他终于要走开了,却见他取出干净的绷带和伤药。他出门本就是为了买伤药,糖果和点心都是附带的。
“你眼睛的伤还没好。”黄泉主道。
“看到你就好不了了。”天帝咬牙道。
“当年你也把我追杀得受重伤流落妖界,甚至还想用天雷劈死我。难道只准你杀我,不准我杀你?”黄泉主道。
“强词夺理!不把你的眼挖出来,难消我心头之恨。”天帝瞪着他。
“挖了就能消恨么,那你挖。”黄泉主说着坐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覆在自己幕遮后的眼皮上。天帝的指尖触到他脸上的疤痕,缩回手,默了默,又发出一声冷笑:“我以为真烧不死你,原来脸烧坏了啊,怪不得蒙头蒙脸像个逃犯。”
黄泉主听了也不反唇相讥,也不生气,只是又扬了扬手中绷带:“我帮你包扎?”
“不用!”天帝吼完,就咳嗽起来,嘴角沾上了鲜血。
“你的身体已经太差了,扶桑树在吸收你的命力,供养下一个天帝。如果摧毁扶桑木,就不会再有新的帝果,你也不会死。”黄泉主说着,用手指抹去他嘴角的血迹。
“别拿你脏手碰我!”天帝更气恼了。
“整日说我脏,难道我就不会伤心么?”黄泉主看了看白净手指上的鲜血,忍不住放到嘴边舔了舔。天帝看得脑仁疼,若非身体实在虚弱,恨不得一脚把这变态踢下床。
黄泉主又从怀中掏出了一片树叶,却不是玄木叶,而是一枚泛着金泽的紫色桑叶。
“这是……”天帝喃喃道。
“这是你登基那年,我上天庭朝见时,你送给我的。”黄泉主说着,手中作法,扶桑叶便化成一片金紫雾气,涌入了天帝胸口。得了扶桑叶中蕴含的神力,天帝胸口的痛楚瞬间缓解,人也精神了几分。
“你有什么企图,特地把扶桑叶带来……”
天帝未说完,黄泉主纠正道:“非是特意带来,而是每日带在身上。”
天帝恼羞成怒:“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你是不是想骗我的信任,让我为你打开扶桑木的结界,然后再狠狠背叛我,看我的笑话?”
黄泉主怔了怔:“我确是想让你打开扶桑木结界。因为这样你才不会死,天帝的制度也可以中止。生灵的生死顺其自然,阴阳平衡,轮回台便不再生魔。而你卸任天帝,让这个小朋友当,咱们就可以像当年说好的那样,走遍天下品尝各地美食,你觉得如何?”
鬼帝突然提起当年两人感情好的时候的事,天帝心头一阵酸涩。他眼角微红,失神地笑道:“休得骗我,酆都鬼帝巴不得我死,你不是差点把我在鬼鼎里炖熟了吗?”
“你知道什么话最伤我,你就偏要说。我若哪句话说错了,你就要拿天雷劈我。可你那时说出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我却还是舍不得杀你。”
“你披上黄泉主这张皮,就什么恶心的话都敢说了。”天帝讥讽道。
“那是,鬼帝是鬼帝,我是黄泉主,”黄泉主不以为意,“鬼帝属于轮回台,黄泉主却属于自己。”
“鬼话连篇。”
“鬼族当然鬼话连篇。扶桑叶给你了,我送你的曼殊沙华呢,给我看看?”
“早扔了。”天帝没好气道。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陆沉兰若如鱼饮水更新,第 69 章 黄泉主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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