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的轿子行过京城街市,几日前的热闹熙攘宛如故梦,如今茶肆酒家门可罗雀,大街上横陈着身体溃烂的乞丐。酆都帝君下令封锁鬼国,玄木叶不如过去容易取得。且这一回尸染反扑起病隐袭,人吸入了空气中的魔气,积累在脏腑,往往皮肤还未溃烂,内脏已被腐蚀,非是外敷玄木叶可以医治。
他回到观中,门人替他脱下羽氅,胜遇迎面走来,道:“翠微子来了。”
玄九心中一沉,默然未应。羽儿之死像根刺在他心上扎得猝不及防。他虽一直寻翠微子晦气,却也未想牵扯无辜孩童。
“他不是来找后账的。”胜遇看穿了他的心思。
“胜仔,你话太多。”玄九将羽扇丢给他整理,径自走入三清殿。
玄九狷介不羁,“鸡师道”弟子拜的神像皆是一只鸡头仙。但他毕竟是当朝国师,道观的殿中还是象征性地摆着鸿钧道祖座下三位天尊的塑像。云雾般的烟篆漂浮在殿中,翠微仙君一身碧色道袍,玉冠束发,抱持拂尘,望着那几尊面貌模糊的神像。
玄九心中有愧,但也不愿对他示弱,哂道:“你头一回来找我。怎么,我这道观太气派,让你吃惊了?”
翠微仙君道:“太上老君委托我去鬼国救出天帝。听说你这些年在泉下多有经营,所以想找你带路。”
“你认为我会答应帮你?”玄九见他当真未提羽儿之事,心里反而焦躁,“你一个堕仙,还要继续给天庭卖命?”
天庭最初建立于封神战后,似是用以抗衡鸿钧道祖的势力。天帝不在,彼此对抗的势力失衡,天庭更无暇分心处理人间魔染。翠微仙君道:“天帝若在,能牵制鬼帝,监视权力更迭的西方教,避免再生更多事端。青鸾病了,救天帝也是太上老君给出灵丹的条件。”
“她怎么病了。”玄九握紧拳。
“心病,我会用尽一切方法,只要能医好她。”翠微仙君道。
“你……”玄九咬牙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害死小丫头就是亏欠了你,就必须帮你?”
“羽儿早已离世,本也不该强留她一缕魂魄,害她不能投胎转世。她生来身体羸弱,其因在我。是我此生亏欠她们母子,”翠微仙君轻叹道,“我救天帝,出于我的私心。所以这一次你若帮我,我会偿还之前欠你的。”
玄九察觉翠微仙君话中暗含某种秘辛,他不禁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心中关切万分,脱口而出的却是质问:“你要如何还?”
肩头的疼痛让他微微皱眉,但他却没有挣扎,只是告诉玄九:“我会取出另一只天常眼给你。”
这样的报酬显然过分了,但他说的是偿还而非回报,似乎心中早已决定如此,口气也波澜不惊。玄九的手渐渐松开,好的坏的一切的往事凌乱地袭上心头。“我可以帮你,但事情结束后,你要和我回一趟青城山。”wWw.xqikuaiwx.Com
“好。”翠微仙君应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一天终究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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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上老君布计,六天在鬼国配合营救行动,吸引鬼帝重兵围剿虞渊。而趁酆都城防卫空虚,鬼帝不在之际,翠微仙君潜入救出天帝。天帝与妖族有旧恨新仇,翠微仙君本无意请陆沉相助,与他深谈青鸾病情时,他却说自己不会救天帝,但会与鬼帝清算旧账。
“酆都鬼帝心机深沉,武功和御魔之术都不好对付。这次是为救青鸾才与那老道妥协,形势若危,我会出手,仙君不可为救那狗贼枉送性命,大不了艮雪丹我去抢来就是,”陆沉言道,“大自在天有意相助,但他舍利子中所余佛气不多,压制自身魔息已经勉强。我希望仙君配合我劝阻他。”
“贫道明白。这次行动须得暗中进行,尊极主若亲下黄泉,恐怕鬼帝起疑,”翠微仙君又道,“其实贫道劝陆沉你也不必介入此事。若是青鸾清醒,她必定宁死也不愿看妖族襄助天帝。答应太上老君救天帝是我的私心,日后她埋怨我一人便可,你若去了她只会更恼。反倒是碧游仙境通天教主那边,不知可否请你走一趟?”
他继续道:“通天教主虽与太上老君是同门,但据我所知两人关系并不好。封神大战截教吃了大亏,弟子亡散,通天教主愈发孤僻,隐居云台山不问世事。青鸾虽未拜见过通天教主,但她是多宝道人座下三霄娘娘的弟子,或许可以借着这层关系向通天教主借存思日月金玉镯。贫道出身自青城山天常道,源自太上老君那一脉,他恐怕连碧游仙境的山门都不会放我进去。截教主秉行‘有教无类’,座下弟子多是妖族,或许你去更有希望。”
“好,我去碧游仙境,你在鬼国多小心了,”陆沉答应下来,又道,“若是在鬼国遇到一个叫重思的姑娘,还望高抬贵手。”
计划已定,翠微仙君与玄鸡师沿着阴泉水脉潜入泉下之国。双脚刚踏上忘川沿岸,便有鬼兵上前擒拿。玄鸡师照旧是货郎打扮,将翠微仙君乔装成头戴幕遮的旅者,挡住他的天常眼。“几位鬼兵大爷不认得我了吗?”玄九挑着货担套近乎。
“是货郎啊,你怎么来了,现在鬼国封闭,你快走吧。”带头的鬼兵说。
“小人靠行走两界糊口,若是不来,那饭碗不就砸了,”玄九悄悄靠近,从口袋里掏出厚厚一叠鬼币,塞进鬼兵兜里,“大爷行个方便,我这一趟也就两三天,赚一点就走了。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该去,我门清,绝对不会连累大爷。”
“这可不行……”
“这也不行?”他说着又拿出一颗红色药丹塞过去。
“这……这……那你可得快走,”鬼兵瞥了眼他身后的翠微仙君,“这人是谁?”
“是我的小跟班。”玄九不放过这种嘴上占便宜的机会。
翠微仙君不置可否,玄九果然轻车熟路,又买通一艘鬼船,打点鬼门关的守兵,一路有惊无险混入酆都城。“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带着翠微仙君去他常住的那家小旅店落脚,回头问道,“仙家在鬼国容易受黄泉浊气侵袭,你还行吗?”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无端关心这人作甚。
翠微仙君摘下斗笠,按住那只碧绿的天常眼,回道:“我有天常眼,所以无妨。”
“多谢你关心。”
玄九听他这样说,哼了一声,仰头躺在床上,伸了个拦腰,问:“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此前太上老君已经通过术法与酆都六天取得联系,我将他给的信物寄放在鬼市的当铺,很快会有人联络,交换情报。”翠微仙君盘膝在椅上打坐,这些年玄九只与他剑拔弩张,从未共处一室,如今见他起居行藏与过去山中修行时别无二致,不由恍神想起了那些年瀑布砸在肩头的重量和那些来去悄然的倾囊相授。
翠微仙君次日再去当铺,果然取回了对方留下的情报。酆都鬼帝如今已亲领重兵至虞渊,六天会将他拖住,现在天帝就被囚禁于鬼王宫中。“鬼王宫就不是轻易能混入的了,而且鬼帝不可能不设防备。”玄九提醒道。
翠微仙君沉思不语,如玄九所言,便只得强行闯入找人。陆沉说酆都帝君心机深沉,他是否会布下陷阱,导致他们功亏一篑呢。
“对了,我想到个办法,”玄九笑道,“可以把酆都帝姬骗出来,拷问她,或者抓作人质。”
翠微仙君听陆沉提过酆都帝姬,道:“你口中帝姬是叫做重思吗,她是陆沉的朋友。”
“但她也是鬼帝之女,我们和鬼帝开战的话,你猜她会帮谁?”玄九语气玩世不恭,眼神却深沉,“在我眼里,人并不分好坏,只分有用与无用。我与酆都帝姬打过交道,她心地善良,但这一点恰好可以利用。我将她约出来,然后扣下。你意下如何?”
“这种手段不可取。”翠微仙君道。
“那你还有别的手段吗?”玄九嘲讽道。
翠微仙君沉吟片刻,道:“她是陆沉的朋友,应当也是重情义之人。你可将她约出,我与她说清利害,请她相助。”
“她拒绝帮忙呢?放她走?”玄九反问。
“嗯。”翠微仙君点头。
“这就是你口中的‘尽一切方法’?”玄九挖苦道。青鸾失心肇因在他带走羽儿,所以他虽不肯低头,却也一心想偿还这笔债,行事较平时更偏激。
“你知天常眼厉害,却未亲眼见过,终究不能明白。我只是不愿徒增杀戮。先与她一谈吧。”翠微仙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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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微仙君赴鬼国,陆沉去了碧游仙境,两人各为爱妻与挚友奔波。青鸾时昏时醒,不言不语,白鹤童子在雨霁斋寸步不离地照料着她。大自在天望着太液池中一片枯萎的荷花,心感世事无常,悲悯众生受别离之苦,轻轻叹了口气。他咬破指尖,一滴金色的血珠落入太液池,刹那间金色涟漪荡开,满池枯萎荷花重现生机,映日盛放,清香弥漫。
斋中传来白鹤童子惊喜的声音:“师娘,师娘终于肯喝药了……好香?外面是荷花香,咦?荷花不是都枯萎了吗?师娘要起身看看吗,我把窗打开……”
过了半晌,白鹤童子走出来,望见了临水而立的白衣佛者。他揉了揉发红的眼,拜谢道:“师娘刚才竟然喝下了些药,睡着时神情也没有之前那么痛苦了。这池荷花能再开放,是因为尊极主大人吧。实在是多谢您。”
大自在天柔和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白鹤童子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暖阳之下,未料到佛者的目光原来这般慈爱。
他尚要操持家务,恋恋不舍地站了一会儿,也只得又去忙碌。大自在天隐隐感到体内魔气再次上浮,离得最近的荷花已枯萎了一朵。他不动声色地摘下枯荷,足下生莲飞出了太液池。女床山上飞起绛紫色的朝霞,他周身流云飞卷,璎珞飘扬。此时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他的名号,落在佛心如附耳的喃喃低语。
——是谁在呼唤吾名呢。
京城外的破寺中,横七竖八倒着全身溃烂的孩童。有些气息奄奄,有些或许已经断了气。这一次卷土重来的尸染,恶化速度很快,寺中孤儿缺衣少食,也没有玄木叶,每况愈下。桑小侠不知自己为何不患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直照顾的孤儿们一个接一个死去。他去朱门大户偷抢,在街上坑蒙拐骗,挨了无数打,烂泥里翻滚,却救不下任何人。
谁不想一身清白呢,然而生活却把你打成落水狗,在泥汤子里挣扎久了,就成了最肮脏的那种人。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坍倒的佛头上,握住了一只锦囊,想念着那个又笨又好心的小丫头。他打开锦囊,看着小丫头口中的护身符,上面只有一个字迹娟秀的佛号。他低头对着屁股下的佛头苦笑:“小丫头真笨,又被寺里的和尚骗了香火钱。要是拜佛有用,我还能坐在它头上?”
“大自在天啊……”他嘲笑道。
话音刚落,寺内突然漾起异香,残破的须弥山座上绽开千瓣白莲。一名银发雪裟的佛子翩然落下,手执荷花,赤足走下莲座。桑小侠惊得滚下佛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等惊人神迹。那佛走下莲座,踏上破寺污浊的地砖时,就已敛去佛光,看去亲切了不少。
“施主的虔心祈祷,贫僧听到了。”大自在天温言道。
“虔心……”桑小侠心虚得很,他方才还嘲小丫头被和尚骗,刚刚还坐在佛头上,这也能叫虔心吗。
面前之佛却宛如听得见他的心声:“虔心不必对我,是对你自己心中的佛。”言罢他的目光拂过寺内横陈的一具具瘦小病躯,露出忧伤之色。
“你的愿望……”
“救他们,救救这些小孩,我给你磕头,救救他们!”桑小侠跪地用力磕头,宛如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大自在天的手指轻轻抚摸他流血的额头,如醍醐灌顶,桑小侠感到神识澄明,内心安宁。雪白袈裟飘过,大自在天跪坐下来,抱起一名孩童。手中绽开禁术阵法,汩汩魔气再次灌入体内。他现在的佛力已远不如当初强盛,魔气灼烧经络带来持续的剧痛,钻入心脉时更如巨锤搥胸,然而他也只是闭目忍受,不动声色地擦去嘴角血迹。活着的孩童们已清除了魔染,他抱起失去生机的两个瘦小身体,默然不语。
“多谢你……”桑小侠伸手想接过尸体,“他们已死了,就埋了吧……”
大自在天垂眸滚落一滴泪水。他神态娴静,并未恸哭,只是无声落泪,桑小侠看在眼中却感到无尽的悲痛。似乎这世上所有无法说出口的痛苦都排山倒海地压来,融在了这一滴佛泪中。
“还有一丝生息。”大自在□□桑小侠伸出手。
桑小侠不明所以,却见自己藏在怀中与生俱来的那枚紫色桑叶飞入他的手中,化出一柄利刃。一瞬间他觉得这场景竟似曾相识。佛者以刀切开手腕,将滚落的金色佛血滴入孩童口中,佛血一碰到外物就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殷红,桑小侠看到这大片血色才惊觉他下刀之重。饱含玄木叶药性的佛血是医治脏腑尸染的良方,佛气入体护住了那最后一丝生息。
“够了,已经够了……”桑小侠慌乱地握住他滴血的手腕。
大自在天抿口不语,额头浮起一层冷汗。方才耗损了佛力,体内魔气的翻腾比往常更剧烈。佛气与魔气在体内的冲撞令他心脉剧震,此刻只能勉强咽下涌上喉头的那股甜腥。他站起身准备离开时,寺门外却响起一片嘈杂脚步。
桑小侠起身道:“是那帮和尚,他们最近总在附近那山谷转悠,说是诛魔。”
“这里有座寺,我们歇下脚……”说着寺门便被打开了。一干僧人站在门口,为首的白眉尊者一看到大自在天,整个人都震了一下。
佛者一身皎白,庄严法相中透着悲悯,握住的手腕还在不断滴落金色佛血。他在舍身救人,就像他千百年前舍身救回自己那时一样。
白眉尊者的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明晰的却还是六梵天主的那句“不要让我失望”。是啊,他为那欲界首座六梵天鞍前马后,不就是为了成佛吗。他绝不能让六梵天主对他失望,他已经出卖了太多生命中宝贵的东西,他不能血本无归。
“尊者,他、他是……”身后僧人战战兢兢道。
“他是魔!”白眉尊者双目圆瞪,法杖震地,威严定论。
大自在天闻言抬起哀悯的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陆沉兰若如鱼饮水更新,第 65 章 心愿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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