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遇目送玄九独自进入棂星门，便走到观前茶棚休息。茶棚里除了一名年迈的茶博士，便无别的人了。
寺院道观这一类地方胜遇素来是不愿进的，他叫了一壶茶，一边听雨一边啜饮。那茶博士或许是许久未见生人了，攀谈道：“青城山景色不错，天常观过去也是香火旺盛的名迹，小公子不进去看看？”
“我不喜欢道士。”胜遇简单道。
“如今观里应该已无道长了吧。”茶博士语带惋惜。
“为何？”胜遇对人间的变迁也无甚兴趣，但这里毕竟是玄九的师门，所以他便随口问了。
“听说两百年前天常观驱逐了一名弟子，后来那弟子含恨回来报复，天常道不敌，被打的七零八落，后来门派便凋零了。”茶博士在此摆摊多年，对道观历史如数家珍。
“区区一名弟子就能灭一门派？”胜遇已猜出那弟子是谁了。虽然玄九有几分本事，但能灭了师门怕也夸大其词了。
“确实也不光是一名弟子的事，或许是风水轮流转，传说自从翠微道君飞升后，天常道便再未出过得道高人。现今炙手可热的国师大人又颇为针对天常道门，渐渐上青城山求道的弟子也少了，便是如今这么个凄凉光景……”茶博士摇头。
胜遇抿茶不语，凝望着这片古老沉寂的道观群落。它仿佛已被雨幕和深林吞没，只剩下了一具僵死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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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九记不得自己有几年没踏上这片地方了，早先一心想报复师门，后来专注于找翠微仙君的麻烦，就没心思再理会天常观。何况当年那些旧人，以及旧人们的徒子徒孙都已作古，如今留下的也唯有他们这对冤家师兄弟而已。重游故地，这次是为了查找些情报资料，毕竟天常道创立的最初宗旨，就是为了“捉鬼”。当年他能进入鬼国，也多亏了观中那些藏书记载。
三清殿年久失修，浸足了深山云雾，椽角洇染发暗。昔年弟子千人的盛景不复，不灭青灯此刻也早已锈迹斑斑，整个大殿一片昏暗。玄九如同陌生人一般，随意迈过满地灰尘，走入更深处的殿宇。
后山道观建筑渐渐稀疏，幽林耸翠，峭壁拱揖之间，高悬一道晶莹飞瀑。飞瀑落入清潭，碎雪生烟。
玄九立于清潭边的树影中，注视飞瀑良久。人生总有一些事情，想忘却忘不掉。
很多年前，他被玄天师收养，跟着一干师门兄弟学习天常道。天常道的掌教被尊称为天师，若是练成了天常眼，便尊称天常君。不知是否天资愚钝，别人轻易能打通的经脉，玄九却一直学不会。身世不详，资质又差，却是天师的闭门弟子，备受师父疼爱，因此常遭同门轻蔑排挤。那一日他见众同门已有人开始进入炼气后期，他却连入门都不能，又被冷嘲暗讽一番，自觉辜负了师父的疼爱期望，一个人躲到山林中流泪。
山间有水声，雾气迷濛。他来到一处幽潭前，见飞瀑如练，一人正坐在瀑布下的青石上打坐。那人身形秀颀，面色如水洗冷玉，一头散发被瀑布冲拂在青石潭水中，颇有几分天人之姿。
仔细辨识了半天，待那人睁开眼看他，他才认出这人是本门大师兄，名唤沈玉衡，道号翠微子。
与他恰恰相反，这个大师兄是出名的道骨清奇天资卓绝，年纪轻轻已入元婴期，号称天常观百年一见的天才，是故也不与那些同门共修。
天才又如何，不也和我一样没朋友，太聪明和太愚笨同样不合群。玄九找到心理平衡，又嫌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人，不能让他好好哭一场，转身便欲离开。
“九师弟？”那人倒是开口了。
一边坐在瀑布里洗澡一边说话，嘴巴不会进水吗，玄九暗暗心道。
“为何来此，没和众师兄弟练功吗？”他问。
“我喜欢自己练。”玄九懒得多说，但那时尚未如后来乖戾，也不敢不理睬大师兄的问话。
“一起练功，练不通的地方可以彼此指点。”他又说。
这大师兄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以为师门有多兄友弟恭吗，明明都在为师父的赏识挤破头啊，玄九连连腹诽。
“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见他沉默不语，沈玉衡又问。
这回你可说到点上了，玄九道：“我不知如何运气走穴。”
“这是最基础的。”
呵，又来了，这句话我可是听无数人说了无数遍了，玄九心里来气。
“坐到我身边来。”
你身边是瀑布啊大师兄，我不想和你一起洗澡，咱们的关系又没多好……玄九心里一边喋喋不休一边提着衣摆涉水过去，爬上大青石，坐在他身边。瀑布冲在肩上有几分沉重，冷水灌顶，开始玄九有些受不了，坐了片刻又觉得还行，也没最初那么冷了。wWw.xqikuaiwx.Com
就连眼泪流下来，也立刻被瀑布冲走，细微的哽咽也会被水落清潭的轰鸣淹没。
“行气时什么感觉？”旁边安宁打坐的人问。
“不通，继续练会疼……唔……咳咳……”玄九心想不听白不听，看看他说什么，结果一张嘴巴，果然喝了半口水。
“哪里痛？”
“气海。”玄九指了指。
“你指的那里不是气海。”沈玉衡伸出两指，点了点他指的位置。
“疼死！”玄九嗷了一声，只觉他指尖被水浸得冰冷，点在穴位上生疼。
半天也未见他再说话，玄九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深沉，不知想什么呢，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了？生气了吗？”
沈玉衡道：“九师弟，我教你一个炼气的法子。”他说了一套炼气之法，与玄天师所教大相径庭，不光穴位的位置不同，有些还逆行经脉。
玄九听完心想，这大师兄能不能信，他到底是个切开黑，还是天才就这么与众不同？
“你试一下。”
“现在？”玄九咋舌。
沈玉衡点了点头。
试就试吧，反正师父疼爱自己，若是被大师兄坑死，师父也会替自己报仇的。玄九按其说法行气一周，令他震惊的是，这一次气行通畅，经脉如洗，身体微微发热，四肢百骸都舒畅极了。
“呃……”玄九瞠目结舌，悄悄看向一旁闭目打坐的大师兄。
“如何？”
“很好，大师兄果然是天才。”他决定好好恭维一句。
沈玉衡抬起眼帘，玄九无聊地数着那些晶莹水珠，哪些在他的睫毛上弹飞了，哪些堪堪挂在了上面，听他的声音穿过飞瀑的轰鸣传来：“九师弟，我教你的这套行气之法，万万不可告诉他人。”
怕人偷学嘛，我懂。玄九道：“放心，跟谁都不说。”
“就连师父也不能说，切记。”没想到他又特意叮嘱。
为何连最亲近的师父都不能说了，玄九有些不悦，但他天生心比别人多一窍似的，立马猜测这大师兄是怕越俎代庖教他了师父不高兴，或是顾虑修为出师导致失去师父欢心。这大师兄还真是多心，师父何其仁厚宽宏，怎么可能在意这种事情。
“我答应你，决不食言。”玄九虽然满肚子牢骚，但也知恩图报。
“以后遇到不会的就来问我。”玄九只见他从容起身，走出瀑布，随手取了竹枝将散发束起，清凉的水珠甩到了自己面颊，尚有竹叶的清香。长袂挥开，石上插的秋水长锋应声飞入他的手中。浑身剑气一荡，原本湿漉漉贴在身上的道袍瞬间干爽飘逸。玄九就这么目送他翩若惊鸿飘然而去。
很多年后，玄九才知晓，当年是他自作聪明了。他猜得那些理由都不对。
他这师兄确是真正的天才，修为深，心思更深。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陆沉兰若更新，第 36 章 青城山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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