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醒了，你好些了吗？”玄九推开门跑进来。
“师弟，你无恙否？”沈玉衡抓过他上下打量。
“没事，这里是鬼国，地名叫利刃原，咱们是被那恶鬼带进来的。不过他扔下我们就走了，真是个奇怪鬼。师兄你受伤昏迷了，我遇到几个鬼族百姓，他们指点我来这家利刃原的忘川客栈。”玄九解释道。
“我昏了多时？”沈玉衡按住额头。
“三天，师兄你昏得是有些久，我都吓坏了！”玄九一屁股坐在床边。
“因为我们这里的黄泉浊气对人类身体不好啦，”一个尖耳朵的娃娃脸小鬼头举着一碗红色的粥钻进屋子，“我们家客栈哦，会收容外来客，所以附近的乡亲才会给你们推荐。”
沈玉衡接过他手中红色的粥，用勺子搅拌了半晌。小鬼头一板一眼道：“客人不用怕，这是重思粥，重思籽煮的所以是红色的，我们这里的粥啊饭啊都是这个颜色。我们客栈很专业的，人客官吃不了的东西我们都没有放哦！”
“多谢小兄弟。”沈玉衡不禁朝他莞尔一笑。
大师兄原来竟会笑的，玄九看得目不转睛，心里震动非常。
“小荒，你又打扰客人休息呢？”一名耳朵尖尖，头上生角的鬼族男子在门口嗔怪道，“这孩子就是爱搭讪，也不管人家休息好了没有。抱歉了，人客官。”
“荒仔很可爱啦，我们正好对这里不熟，听他多讲些才好。”玄九跳下床道。
原来此地竟是鬼国，初来乍到，沈玉衡确实急于了解。小荒的父亲正是这家忘川客栈的掌柜，他带小荒陪着沈玉衡和玄九在利刃原一带散步，顺便讲了些鬼国的事。
掌柜指着倒插了无数刀剑的荒原道：“这里是古战场，古时候利刃原的鬼族不服鬼帝统治，经常和鬼兵发生战争。不过经过这么多年，我们也算和酆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意没完没了打仗。鬼国不喜外来客，但利刃原的客栈里接收一些外来客官，只要不闹出事，那些鬼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们能去酆都吗？”玄九问。
“劝你们别去，酆都那地方虽然热闹，但对外来客轻则遣返，重则杀头。”掌柜摇了摇头。
“我也没去过呢，听说酆都的酆月楼那里的黄泉虾很好吃，真想尝尝呢！我还从来没吃过黄泉虾呢，我还想看冥婚队伍什么样，利刃原好冷清呢……”小荒一边流口水一边说。
“你还小，着什么急！再说酆都也未必比咱们利刃原好！酆月楼了不起哦？咱家的忘川客栈也不差呀！”掌柜敲了小荒的脑袋一下，愤愤不平。
玄九和沈玉衡都被这一大一小逗得忍俊不禁。
沈玉衡也想了解鬼国的经济，又问道：“说起来，我们只有人世的银钱，如何付账呢。”
“人间不是都兴给死人烧纸钱么，你烧了鬼国就能收到，不过得去酆都的阎王钱庄换成鬼币取出来。阎王钱庄换钱要抽成上缴国库的，拿到手就少了，不过也没办法，除非有人能往来人世和鬼国直接倒钱，但除了鬼差哪有人能随便往来，”掌柜说道，“二位客人回去之后，在烧纸钱之前写上是给利刃原忘川客栈的就行。”
玄九答应着，沈玉衡又问：“不知如何才能回人世，掌柜可有办法？”
“我听以前来的人客官说过，进鬼国要用‘鬼火照泉’，出鬼国要逆行埃土。你看头顶这方昏黄的天，其实是人世的地底，寻常人进来就出不去，只有功力极高深之人，能用土遁之术，从埃土最薄之处逆行上去。之前来过的人客官一般都从虞渊那边上去，想来那里的土质最松软最薄。”掌柜道。
玄九看走了这么久，沈玉衡的鬓角已沁出薄汗，劝道：“师兄你要先养好伤才能运功，我们回去吧。”
“人客官伤愈后也须尽快离开为好，黄泉浊气对人类身体有损，待久了会落下病根。”掌柜好心提醒道。
-
沈玉衡养伤期间，玄九感谢掌柜收留，便跟着小荒一起打杂帮忙。有时他们一起穿过刀剑冢给住在石窟中的鬼族村子送新蒸好的鲜红重思大发糕，村民总要往两人兜里塞满炸落头虫才肯放他们回去。过去在人间时，天常观的门人总把鬼族说得如何狰狞邪恶，玄九本深信不疑，但如今亲自和这些鬼族百姓打交道，他却发现他们和人类也没什么分别，甚至因为生活简单消息闭塞，比世间的人类更淳朴憨厚几分。
无事的时候，小荒和他在忘川边跑着玩，那片川岸生长了许多猩红色的彼岸花，散发出幽幽清香。玩累了两人就坐倒在花丛里，小荒拍了拍膝盖上的补丁，感慨道：“小九哥，我真舍不得你走，你要是能一直留在利刃原就好了。”
“我也有些舍不得离开你。”玄九也生出几分伤感。
“那你就留下啊，到时候你就住在我们家。我家那片重思地挺大的，阿爹和我根本种不过来，分给你一块地种，你要是不会我教你。等重思丰收了，咱们俩一起拉去酆都卖，顺便尝尝酆月楼的黄泉虾……”提到黄泉虾，小荒又开始流口水。
可我也舍不得我的师父……玄九怅怅地望着鬼国昏黄的天，问道：“荒仔不想去外面看看？人间也有很多好吃的呢。你要是来……”你要是来又能如何，天常观容不下鬼族，他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心里忽然更难过了。
“其实我也想去看看鬼国以外的地方。听以前的外来客说其他地方的天是蓝色的，河也是蓝色的。听说人世的光是太阳发出来的，不像鬼国都是从埃土黄泉中带进来的一点点光子，人间一定很亮很美，人类是不是都长得很好看，就像你师兄和你一样？”小荒的金色鬼瞳亮闪闪的。
“呃，多谢谬赞，其实师兄在人世也算美人，你不能用他当标准。”玄九尴尬道。
忘川客栈不大，也几乎没什么客人，掌柜的没事时也喜欢和沈玉衡闲聊，他隐约也能察觉出这位人客官的心事。“在下看得出，令师弟应当是鬼族之人吧。”鬼族之人却在人世长大，而且丝毫不知自己身世，这里面自然情况复杂。沈玉衡已试探着问过几次鬼国的情况，利刃原的情况，掌柜的揣度得出他未说出口的心思。
玄九如果回到天常观，两年后的宗魁战恐怕就是他的死期。而留在鬼国，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他会慢慢知道自己的身世，与这些善良的人相伴，也许能平静他的内心。但他不会自愿留下的，这件事没办法和他商量。
掌柜道：“沈道长一定很爱护你这个师弟吧。如果你认为他留下比较好，我这里有屋有田，温饱不成问题。”
“道长回去后记得每年多烧些纸钱来。”他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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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九至今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的事。他醒来，发现大师兄不在了。他起初以为沈玉衡又去川边散步，早上仍是和小荒往附近村子送了一趟重思发糕，有说有笑地回来。中午还不见他人，才问了掌柜。
“沈道长去虞渊了。”掌柜怜爱地说。
玄九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心跳蓦地被放大了，浑身渗出冷汗，双腿软得几乎站不稳。沈玉衡如果走了，凭玄九自己的功力根本不可能离开鬼国。
为什么他要把自己丢下，难道他其实也和那些师兄弟一样讨厌自己的吗？他对自己那么好，只有他肯陪自己下山，玄九本来觉得大师兄是喜爱自己的。除了师父，他也最喜欢大师兄了。
“为什么……为什么……”玄九眼眶发热，茫然地问。
大师兄是为了把他丢下，才答应陪他下山的吗，不然他为什么要和人憎鬼嫌的师弟下山，不然为什么要丢下他。
掌柜看得心里难受，犹豫片刻，道：“虞渊离这里不算远，你现在骑鬼兽追还来得及。你亲自去问他吧。”
小荒已跑出去，牵了鬼兽来：“小九哥，你快去！”
玄九骑上鬼兽，风驰电掣地往虞渊奔去。他滚鞍下来，望着昏暗的荒野，失声道：“师兄！师兄你在哪儿？师兄你带我回家啊！”
他喊破嗓子，除了呼啸的风，没有人应。所有人都不喜欢他，他好想师父。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不知哭了多久，他听到头顶有人轻声问：“鬼国不好么？”
他猛然抬头，泪眼婆娑，模糊的视线中映出沈玉衡的身影。
“你没走？”他抽噎着，却强行让自己的声音冷静下来。
沈玉衡叹了口气，他早已到了，他本想走，却又担忧玄九的心情。若他心情能平复，他便走了。但躲在虞渊山谷中等了许久，见他仍是哭个不停，只好现身出来。
“留在鬼国修炼，两年之后，我来接你。”沈玉衡道。
人类的躯体会被黄泉浊气损伤，他明明知道的。两年之后便是宗魁战了。原来是这样。
“你怕我打败谁，你的哪位亲信师弟？但我的资质你知道，我打不过你的。这样也不能容我么？”玄九站起身，恨恨道，“那你为什么要指点我修炼？那你为什么要对我好！那你为什么让我误会！”
“沈玉衡我讨厌你！我玄九发誓，我一定要打败你！你不要让我回去，我一定要打败你！”玄九大哭道。
他原来这么想回去，回到那个会将他剥皮拆骨折磨致死的地方。师父，你实在是……
玄九两眼发黑，透不过气来，摇摇晃晃地栽倒在沈玉衡怀中。
“打败你……”他晕厥过去前一直喃喃着。
玄九这般心性，看来不能将他留在此地。掌门的想法真的能在这两年之间改变吗。
沈玉衡叹了口气：“师兄错了，你想回去那便带你回去吧。我会保护你，让你活下去。别再……哭了。”
-
玄九醒来时已经躺在天常观的掌门床上，不知是不是被点了睡穴带回来的。掌门坐在床边，见他醒了，高悬的心才放下。炼制鬼王需要将心性纯善的鬼族用极致的痛苦逼出恨意，那鬼族越是纯净，蜕变时越能提供力量。他将玄九细心呵护长大，视为璞玉般的材料，却险险被他那大弟子坏了事。
“好小九，你醒了，”掌门叹息道，“还好我担心你的安危，在赠你的金珠护身符上施加了千里传音和追踪之术。你那师兄天资甚高，却迷了心性，我其实有所察觉，故而时常劝诫，看来他终究是听不进去……”
“是师父将我带回的吗？”玄九问。
“是为师听到你们的对话，以千里传音施压，让沈玉衡务必将你安全带回。”掌门道。
玄九忍不住落泪：“师父……徒儿好想师父……”
“真是个可怜孩子，”掌门抚了抚他的头，“我就说山下有什么好，到处都是危险。下次别再乱跑，让为师担忧了。”
掌门出去处理门派事务，让他安心休养。玄九又躺了片刻，爬起来走回弟子房。
这个时辰弟子们都在练功，他本以为无人，却见二师兄一个人在树下洗衣服。见他走来，平时总要欺侮他几句的二师兄倒是一反常态，只漠然扫了他一眼，就继续搓洗衣物。
“大师兄在门派吗？”玄九问。
二师兄抬头冷笑：“三天了，你终于想起问他。”m.xqikuaiwx.cOm
原来自己躺了三天了，玄九暗想。“他在房中？”他又问。
二师兄额角青筋爆起，忍不住道：“大师兄带你回来，去面见掌门，不知犯了什么错，被掌门抽了三百鞭，一天一夜才让人拖出来！你他妈真是个扫把星啊！你以为我洗的是谁的衣服？”
玄九垂眸看了眼，才注意到这一盆都是暗红色的血水，里面泡的是大师兄的破碎的道袍。
“都破了，还洗什么。”玄九淡淡道。
“你给我滚！我乐意！滚！”二师兄忍住发热的拳头，毕竟经过这一回，门派上下都看出掌门对这玄九视若珍宝，为了他甚至连自己亲手带大的大弟子也可以下狠手。
玄九离开咆哮的二师兄，走到了沈玉衡的住处。木门关闭着，他手指蜷了蜷，才推开一条缝隙。
沈玉衡朝里侧卧着，乌发乱拂，衣衫挂在腰间，修长单薄的脊背上布满皮开肉绽的鞭痕。
这是差点把他打死了。
他无声无息地昏睡，玄九想要听他的解释，于是在门外唤着：“师兄。师兄。”
没有人回应，玄九站了半晌，忽然觉得，自己这又是何必。
-
有些时候，好像就是一步没有迈出，一瞬间地错过，人生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玄九一身玄袍，揣着拂尘，微眯着眼端坐在春日温煦明媚的阳光中。辞去国师之位后，他来到了这座遥城。很无聊，没必要，但是他偏偏来了，反正鬼族的寿命比人类长。
楼梯响起脚步声，这脚步声很有特色，玄九一听就知道他来了。
须臾一名褒衣缓带的碧袍少年走出，他以折扇探路，虽目不能视，却也步履从容。少年走到桌边，朝他微笑道：“玄道长果然每日都在这里喝茶，我又来听故事了，这次换我请客吧。”
这一世他真的很爱笑，玄九瞧着少年脸上的酒窝，不动声色地想。
茶点上桌，少年抿了口香茗，无神却清澈的双眸抬起，沉吟道：“道长昨日讲的那个师兄弟的鬼故事，我回去想了很久，我觉得有一点道长或许讲错了。”
“哪里讲错了？”少年看不见他，所以玄九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他的脸上。
“那一日或许师兄并没有昏睡，他听到了师弟的呼唤，”少年沉思道，“也许他是想换一种方式守护师弟。故事的最后，宝剑不是带着师弟逃出门派，化为齑粉了吗。”
“那个师弟不应该责怪自己，师弟并没有错，错的是贪婪的人心，”少年笃定道，“师兄一定希望自己死后，师弟能够自由幸福地生活。”
玄九无声落泪，反正少年也看不见这场面。他太久没有出声，少年稍稍不安起来。
“玄道长，你生气了么？”少年垂眸轻拢折扇，“我生来目不能视，喜欢书上的志怪故事，也只能让别人读给我听。道长愿意给我讲这些故事，已经非常感激，我不应该说那些失礼的话。”
少年起身一拜：“对不住，请你原谅我……”
“你永远不必对我道歉，”玄九扶住了他的肩，“你喜欢的话，我以后还会讲很多故事给你听……”
这一世，我来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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