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渊在东川市区里游荡了好久,顺着宾馆前的广场一直走,一路遛到了东川的内河,傍晚,河里游船下饺子似的,堵船堵得像码头,卖票窗口前仍人山人海。沿河不时有小乐队吹拉弹唱,晚风撩起盛灵渊鬓角一缕长发,湿漉漉的,沾着奶茶味。
盛灵渊坐在长椅上?,凝视着河对岸,任凭几个玩摄影的小文青把他加入了夜景构图。
端着卖笑换的热巧,他感觉自己卖亏了,因为这玩意黏糊糊的,苦中透着齁甜,还?不如那冒泡的“黑水”好喝。但?他没舍得扔,一口一口地喝到了底——此物虽然味道感人,但?颇能饱腹,要在荒年里,是能救命的。他小时候十年九荒,饱尝过?饥馑,虽然已经辟谷多年,还?是不舍得浪费食物。
七点半,几道灯光一打,东川旅游旺季的特别节目——水上戏台表演开始了。虽说戏曲属于“传统艺术”,不过?老鬼比“传统”还?要再传统一点,“花部雅部”对他来说太新潮了,于是他跟河边的洋派小青年们一起茫然地瞪着长腔水袖,发?傻发得很青春。
青年们“喀喀”乱拍一通,然后开始就地修图,盛灵渊就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神游古今。
他想起来,当年好像就是在这条河对岸,老族长把他捡了回去。
三千年前,东川市区的内河是巫人族的边界,河床下的石头上?铺满了咒术,河边有密林,林中有迷阵,瘴雾弥漫。河畔两侧不要说人,连虫蚁走兽都会远远避开,流传着好多阴森可怖的传说。
现如今,竟成了这样热闹的地方。
老族长心善,每每念及人族同胞苦难,而自己碍于祖训不能出山救世,便总要唉声叹气一番。要是他老人家看?见此情此景,不知是会欣慰呢?
还?是会像阿洛津一样怨恨得发?狂呢?
盛灵渊这么发?着呆,一直在河边坐到夜深。热闹散了,河灯渐次寥落,他才?学着那些凡人的样子,起身将空纸杯放进路边的垃圾箱。然后循着亲手写的巫人咒气息,融进?了夜色里。
肖征住的是单人间,熄灯时间过后,护工进?来看了看?他的情况,检查了一下门窗,自己也去休息了,病房里只剩下钟表细微的“嘀嗒”声。好一会,连楼道里的人声都熄了,肖征忽然睁开毫无睡意的眼,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宣玑给他的那张“巫人咒”。
这东西只在他刚接触时候闪了一次光,之后再没有动静了,看?着平平无奇,像恶作剧的涂鸦。肖征不敢用手往上?抹,怕把清浅的铅笔迹破坏掉,以防万一,他先用手机里的扫描软件把那巫人咒文?扫了下来——宣玑那鸟人说过?,这东西的效力在上面的文?字,是写的还?是印的没关系。
“镜花水月蝶”也是一种巫人咒,因此有对应的“咒”可以精确地检测出谁滥用过那蝴蝶——也就是说,这是一张“试纸”。
有了它,谁碰过镜花水月蝶,谁就是秃子头顶的虱子,用不着胡乱猜忌,也用不着伤筋动骨地内部调查,异控局里数十年伤亡数据造假的案子,将会从盘根错节变成一目了然。
只要他想查。
之前对镜花水月蝶事件调查进度缓慢,查得藏藏掖掖,尚且可以说是怕扰乱军心,造成社会恐慌,现在……这借口没了。宣玑这位得力的“善后科干将”过?于得力,三下五除二就查出了镜花水月蝶的来源地,还?捎带手挖出了神秘的巫人咒。
有那么一瞬间,肖征几乎怨恨起自己的老朋友来。
宣玑这滑头,故意避开别人的视线把这东西给他,摆明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只要他愿意,就可以销毁这张纸条,假装世界上?就没有这个咒,反正那个什么“巫人冢”也让月德公他们炸上天了。
但?……他可以当没事发?生吗?
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张巫人咒,假装自己是毫无污点的青年才俊,假装那些受人尊敬的前辈们都清白如玉,从来没有碰过任何不该碰的红线吗?
夜深人静,肖征脑子里一片乱麻,可能是酒店的便签纸太糟,也可能是他潜意识里有见不得人的愿望,一走神,他不小心把便签纸捏开了一条裂口,裂口正好从咒文?中间穿过?,破坏了咒文?的完整,纸条上的某种神秘力量立刻消失了。
虽然还不明白巫人咒的原理,但?以资深外勤的经验和?敏锐看?,这张咒文?肯定是废了。
肖征神色复杂地盯着那废了的巫人咒,然后把咒文?藏进了枕头下面。
既然……那可能就是天意吧?
他拿出手机,给宣玑发?信息,打了个“你”字就停住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后,又把草稿删掉,关机躺下,准备强行入睡。那鸟人虽然说学逗唱样样精通,可是该闭嘴的时候,也绝对能有进?无出。这事,肖征知道,要是自己要当没有发?生过?,宣玑绝对不会多?说半个字。
最多?是以后关系疏远一点。
一片乌云轻飘飘地掠过?东川上?空,遮蔽了如霜的星与月,一时间,窗外的夜色黑得更浓稠了些,像是起了不祥的雾。肖征无知无觉,在窗明几净的单间病房里躺着。病房窗外的半空中,一只死人般苍白的手从黑雾里伸出来,缓缓靠近冰冷的窗棂。
小风钻进窗户缝隙,将窗帘撩开了一条缝。就在那只手几乎碰到窗玻璃时,仿佛已经“熟睡”的肖征突然撒癔症似的,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翻出了他手机上扫描的咒文?图,双眼泛红地盯了半晌,然后拽过旁边的笔记本电脑,将扫描件导入,一气呵成地做成透明“水印”。
然后他半夜登陆办公后台,把这看?不见的透明水印悄悄放在了打卡系统页面上——异控局的打卡系统分两种,按点上班的在打卡器上操作,出外勤的由小组负责人登陆内网打卡具体任务,成功后都会显示这个页面。
替换完,肖征盯着页面发了一会呆,又飞快地编辑了一封邮件,把咒文?水印放在文本里,群发——这种群发邮件一般是行政管理通知,包括薪资福利之类,退休离职人员也会收到。邮件发?送成功通知跳出,肖征知道自己再没有后悔的余地,他长出了口大气,想抽根烟冷静冷静,就在他摸出偷渡进?来的烟盒和?打火机,准备去开窗户时,余光突然瞥见窗边多了一条黑影。
“谁!”
一声轻笑响起,随后,一个人迈开腿,悄无声息地从那黑影里走了出来,顶着一张跟赤渊的魔头一模一样的脸。刹那间,肖征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肾上腺素井喷——半夜三更,被天打雷劈的大魔头,鬼故事似的出场方式……
还?有,这是异控局的特殊病房,门窗紧闭,里面布满了法阵符咒和?能量监控,他到底怎么进?来的?
来人却笑了,冲他摆摆手:“莫怕。”
说着打了个指响,病床前的床头灯应声亮起了一盏,肖征这才?看?清,对方身上?穿着一套白色运动服,胸口还写着“东川分局第四十七届秋季运动会”。他抽了抽鼻子,闻出了一股酒店洗发?水的味——这个味肖征熟,因为东川和?分局长期合作的酒店是肖主任他爸爸开的,住宿费按年结,还?给抠门的分局打了三折。
肖征惊疑稍定,戒备不减:“你是……宣玑那个剑灵?”
“夜袭”病号的正是盛灵渊,他和?颜悦色地指了指肖征的伤腿:“你腿脚不好,坐下说话吧。”
肖征:“……”
他无端觉得自己应该谢主隆恩——进?来就给屋主人赐座,肖主任长这么大,头一次碰见这么不见外的不速之客。
肖征一只伸进?病号服兜里的手捏着道符咒——迄今为止,刀剑灵还都是一种罕见且未知的存在。他们自主性极高,像真人一样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动机,据说如果主人控制力不够,器灵不但?会抗命,还?有可能噬主。
肖征谨慎地问:“是宣玑让你来的吗?他人呢?”
盛灵渊神色温和?,目光却像两把窄刀,肖征有种从骨肉到灵魂都被扫视一遍的错觉。
没有回答问题,这“剑灵”只是带着些好奇,问他:“你方才那是在做什么,是将那道巫人咒放出去了么?”
盛灵渊的普通话吐字清楚,还?算听得懂,但?重音和腔调怪怪的。肖征听说这是一把古剑,估计给他解释什么叫“打卡系统”“电子邮件”也说不清楚,于是简单地一点头:“天一亮,系统内大部分人都能接触到这个隐藏的咒,宣玑说碰过?镜花水月蝶的人,额头上会出现印记。有个别漏网之鱼也不要紧,我局精神审讯技术很完备,只要他们内部有交易,很快就能审出来。”
虽然他说得已经很简单,但?“剑灵”先生可能还是没听懂。他端详了肖征片刻,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我观你声色,刚燥气正,命宫明润,想必祖上?福泽深厚,虽偶有坎坷,事后必逢凶化吉。”
肖征听得云里雾里,心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剑还?有自动算命功能?”
这时,他眼前一花,那原本在他几米以外的剑灵一瞬间到了他面前,肖征根本没来得及反应,捏着符咒的手腕就被黑雾缠住了。盛灵渊在他眉心处轻轻一点,肖征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个人形的瓶子,眉心瓶口灌进?来一簇凉水,顷刻洗涮过他全身,五脏六腑都被那冰冷的气息冲了一遍,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眉心飞出了一团灰,被盛灵渊张手拢进手心。
肖征浑身一轻,那一刻,他有种自己恢复了“出厂设置”的错觉,不光被附身和雷击的暗伤消失了,多?年来的沉珂、隐痛全都被清理一新。
除了头发没长出来,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健康过?,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可以立刻办理出院,下楼跑圈,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你……”
从肖征眉心飞出来的那团灰瑟瑟发?抖地在盛灵渊掌心团成了一个小球,盛灵渊低头轻轻嗅了嗅:“唔?腥臊气……妖族?”
这句用了雅音,肖征没听懂:“什么?”
盛灵渊抬手一捻,那团灰就在他掌心里灰飞烟灭了,里面隐约还有什么发?出了一声尖叫。完事他抬头对肖征一笑,不知道用了什么精神系攻击,肖征被他笑得恍惚了一下,刹那间,他有种身家性命都愿意交给对方的渴望。
就这么一恍惚,那“剑灵”已经凭空消失在了病房里。
只留下了一股酒店洗发?水的香味。
肖征狠狠地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迅速把病房里里外外检查了三遍——所有的符咒和?法阵都没有被触碰过,门窗保持着反锁状态,异常能量检测仪安静如鸡,指示灯全是灭的,方才的一切仿佛是他凭空臆想。
肖征觉得自己要疯:“不可能……不可能啊!”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不对!他本人这个雷火系特能还在屋里,异常能量检测仪上的指示灯怎么会是全灭状态?
他快步走到窗边,拿起能量检测仪仔细一看?,才?发?现仪器已经过载短路了!
肖征缓缓地抬起头,窗外浓雾已经散了,玻璃窗上?映出他震惊的脸——他小时候摔过?一跤,额头上缝了四针,一挑眉,眉上?就能看出一道不太明显的细长伤疤……可是现在,那疤痕消失了。
与此同?时,“呲啦”一声,他摆在床头的笔记本里冒出一缕黑气,黑了屏。
肖征抹了把脸,一把抓起电话,打给宣玑。
宣玑作为一个后勤,没有二十四小时待命的好习惯。电话夜间自动静音,收到来电,屏幕只是悄悄地亮了亮,荧光打在床上?人的脸上,他眉头紧锁,没有要醒的意思,似乎是正身陷梦魇中。
远在西南腹地的赤渊祭坛边,已经碎了三块石碑的碑林里,第四块石碑无风自动,簌簌的细砂开始往下落。
宣玑最近做梦格外频繁,而且一个比一个诡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火焰色的长袍,也不知道这“睡衣”是什么风尚,心说睡觉穿这么璀璨,还?让不让褪黑素干活了?这怎么睡得着?
就在这时,他的脚突然自己动了起来,拖着他往一个方向走去。
宣玑:“哎,没穿鞋呢!”
可是在梦里,他好像是个身不由己的傀儡,这具霓虹灯似的身体并不理会他本人的意愿,光着脚踩过冰冷的石板,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一个……很像宫殿的古代建筑里。
大殿外间有个仆从守卫模样的人,头正一点一点地打瞌睡,仿佛听到了什么,那人突然惊醒,朝他看?了一眼。
宣玑吓了一跳:完蛋,被发现了。
这“霓虹灯”可别是贼。
可是那守卫却仿佛看?不见他,眼神毫无焦距地穿透了他,又茫然地往四周转了一圈,什么都没看?见,于是打了个哈欠,困倦地重新合上?了眼睛。
他在别人眼里是个隐身的透明人……宣玑愣了愣,被那霓虹灯拖着继续往里走。
再往里,就进了内殿,看?样子应该是个寝宫,里面有一座雕花大床,埋在重重纱帐下,非常的奢侈腐败。可是不知为什么,寝殿里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宣玑一边跟着身体往前走,一边仔细观察了一会,发?现屋子一角的暖炉已经灭了,却没有人来加炭火,他立刻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在哪了——偌大一个宫殿里,半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冷清得有点瘆人,夜间甚至没有人照料火盆。
也不怕一氧化碳中毒……
胡思乱想中,宣玑附身的“霓虹灯”已经走到了床边,幽灵似的穿过纱帐,“霓虹灯”终于停了下来,静静地低头注视着帐中的人。m.xqikuaiwx.cOm
宣玑借着自己身上的光,看?清了床上?的人,那人平躺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在不安地皱着眉,英俊的眉目间戾气逼人。
他吃了一惊——寝宫的主人居然是盛灵渊……盛潇!
那么这里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度陵宫”?
宣玑好奇心快炸了,可困住他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毛病,一直傻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盛灵渊。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往前踉跄了一点,他像是不堪重负似的,佝偻了下去,然后踉跄着瘫坐在床边,与卧室主人的距离不到两指,甚至压到了盛灵渊一缕头发。
宣玑再次倒抽了口凉气,可能是代入感太强的缘故,他简直要替这半夜做贼的大兄弟提心吊胆。
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
下一刻,却发现不知是床板太硬还是怎么,他人高马大地坐上?去,床榻居然没有一点凹痕。床上?的盛灵渊也全无反应。
这“霓虹灯”就像个真正的幽灵,无迹无形,连重量也没有。
这时,他听见“霓虹灯”叹了口气,出了声,用雅音低声说:“今日就此诀别,余生……怕是没有相见之日了。”
盛灵渊没反应,只是眉头似乎皱得更紧了些。
宣玑发?现“自己”的胳膊不受控制地抬起,火红的长袍下,露出一只颤抖的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吊了许久,然后轻轻地落在盛灵渊的脸颊上?,珍而重之地抚过?那张鬼见愁的脸。
宣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盛灵渊昏睡得跟死人一样,被人这么摸都没反应。
宣玑太尴尬了,拼命想把“霓虹灯”的手往回抽,手不听他的,非但?不肯回来,还?带着整个身体一起往前倾去。
吁——回来!
等等!干什么!这是要干什么!
“灵渊……”
“霓虹灯”舌尖上?迸出这两个字,轻轻地砸了下去。
然后在宣玑心里大声的“卧槽”中,他梦里附身的这个“霓虹灯”垂下头,轻而虔诚地……含住了人皇陛下干涩苍白的嘴唇。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烈火浇愁更新,第 44 章 第四十三章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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