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瓶等了两个时辰,见程丹若出来,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难得笑了笑,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只能说:“还活着,再看看。”
李小瓶如释负,没有马上死,还能喘气,在她看来已经是莫大安慰。
泪水滚滚落下,她抽噎着,语无伦次地说:“他是我弟弟,我们一个村,当时我们那边遭了灾,地里庄稼收不起来,家里过不下去,只好这样……我是家里老大,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种地,老二也大了,舍不得,他八岁……”
“都不容易。”程丹若这问,“只是,宫里哪来箭?”
李小瓶先前只顾着着急,居然没问:“我去打听打听。”
小太监受伤,在宫里实在击不起任何风浪,消息传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知晓了原委。
她告诉程丹若时候,语气充满了叹息:“主子跟前『露』脸活儿是好,一不小心,也容易丢命。要是这次能活下来,我得好好劝他。”
程丹若看她。
李小瓶回避了她视线,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啊,咱们命贱,怨谁?”
于是,她就白了。
心都是肉长,谁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声『色』,好像听不懂:“他运气不错,也许真能熬下来。”
李小瓶『露』出真挚笑容:“多谢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并不居功。
先进外科知识,最多只能降低病感染几率,减少失血,能否活下来,仍然是一件全靠运气事。
李有运气真很好。
他有一个大太监干爹,所以没草草对待,至少有就医机会。还有一个同乡同村姐姐,生病期间每日来看望,虽然只能隔窗说话,却给了病心理支持。
当然,最要还是程丹若。
拔箭功后,她没有放松看护,用芦苇杆做引流,排出淤血,并用自制酒精消毒,减少伤感染。
多幸运下,靠着年轻底子,他熬了过来。
五月底,李有能够下床活了。宦官没资格好生疗养,他也迫切地回到乾阳宫,主要求出院。
离前,冲着程丹若磕头,赌咒发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报。”
程丹若拧眉:“伤没好全,别『乱』。”
李有咧嘴笑笑,麻溜地起来。
李小瓶关照他:“回去记得跨火盆。”
“我省。”
踏出门,阳光灿烂,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回到乾阳宫后屋子,没理睬其他大惊小怪呼声,铺盖都不收拾,直奔干爹李太监直房。
李太监正把玩鼻烟壶,见他进来,惊讶极了:“哎呀,有啊!”
“干爹!”李有扑到他脚边,抱着他腿嚎啕大哭,“儿子还以不能再孝敬您老家了。”
李太监身着红『色』蟒服,乃是皇帝身边得用大太监之一,位任司礼监秉笔,惯例兼任东厂提督。其地位虽不如司礼监掌印,却也权势滔天,在宫外有自己私宅妻妾,还有专门替他办差。
如此权宦,收干儿子没有一、二十,也有八、九。只不过李有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颇受宠爱。
但这宠爱不是父子情,阿猫阿狗而已。
李太监见他活着,惊讶多过惊喜,啧啧称奇:“你小子运气够好,这是使了什么门路?”
他这样大太监,平日生病就找御『药』房拿『药』,自然了解那里医术水平,全然不信他们能看好箭伤,还道是托关系到了太医院。
“是儿子干姐姐,把儿子送到内安乐堂去了。”李有丝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那儿有今年新进来女官,懂医理,宫们都爱找她看病。”
李太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了会儿,道:“你小子命好,也罢,这几日别『乱』跑,有你好处。”
李有大喜,结结实实地给他磕头:“多谢干爹,多谢干爹。”
“乖儿子。”李太监气慈爱,一脸父子情深。
隔日,约莫下午时分。
李太监传话来,让李有端茶过去。
“谢谢哥哥。”李有塞给跑腿一角银子,掸掸袍袖。他穿着低阶宦官青『色』贴里,青罗平巾,无甚装饰,但脸和脖子干干净净,衬着圆脸,格外讨喜。
他稳稳当当地捧茶进去。
李太监接过一盏,亲自递给皇帝,朝干儿子使了个眼『色』。
李有会意,捧茶递给下首坐着谢玄英:“谢郎喝茶。”
谢玄英接过茶盏,眸光顺势瞥过,忽而微微顿住。他扫了眼李有,看了一眼李太监,心一,忽而清晰地“咦”了一声,语调颇诧异。
果不其然,皇帝问:“怎了,茶不好?”
“这是折柳那天?”谢玄英语带犹疑。
皇帝顺势看来。
李太监忙道:“正是,这孩子在陛下身边伺候,沾了您龙气,虽然胸了一箭,却没在要害,这会儿不就活蹦『乱』跳了。”
这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时失笑,难免仔细看了看李有,见他乖巧讨喜,倒也颇喜欢。更要是,箭而不死,这样好运让多少『迷』信。
“是个有福气。”他金夸赞。
谢玄英点头,心却掠过思量:太监生病,能看地方不多,胸箭都能活下来,不像是御『药』房本事,但以这小太监身份,必然请不太医院。
莫非……他眸光微闪,佯作无意地问:“是伤在右胸?”
李有道:“是,奴婢伤在右胸,程姑姑说离心脏远着呢,也没碰着肝,只是肺里有血。”他讨好地说,“多谢陛下庇佑!”奇快妏敩
是几个响头。
皇帝好笑:“这嘴甜,保儿,跟你学吧?”
李太监全名李保儿,也是个好意头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没这小子福气。”说着,余光睃了一眼谢玄英。
谢玄英回视了他。
“他呀,”李太监气息都不断,自然而然地说,“是真遇上好了。”
皇帝他一说,自然问:“对了,程姑姑是谁?”
李有赶紧说:“是尚食局程女史,在内安乐堂上差,颇擅医术。就是她奴婢拔箭,没多受罪。”
谢玄英问:“是禾呈程吗?”
“是。”
皇帝转过视线:“三郎认得?”
“知道。”谢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释,“老师女。”
“晏太傅家?”皇帝兴趣勾了起来,随吩咐,“既是如此,召她来,朕也瞧瞧。”
谢玄英等了半个时辰,见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来迟,也不是戏剧『性』地先看病再接受传召,相反,接到太监谕第一时间,她就马上了起来。
除非十万火急,否则面君就得有仪式感。
程丹若立马回到乾西所换官服。
天气渐热,官服纱质,青绿『色』,比初春颜『色』更浅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常服,更正式官服有暗纹。暗处不见花『色』,阳光一照却有隐光。
若是礼仪场合所需冠服,则更加华丽,销金方花罗袍,纱帽簪花,抹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
这还是无品级女史,相当于外职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与内命『妇』等同,能用缠枝花霞帔,鈒花银坠子,摘枝团花褙子。哪怕外面平民百姓早就这么穿了,但那是僭越,宫内是绝对不允许。
“微臣程丹若,拜见皇帝陛下。”初次见皇帝,肯要大礼,程丹若闭眼,缓缓叩首。
膝盖跪在光鉴金砖上,冷得刺骨头。
皇帝没有叫起,而是问:“你是晏鸿之女?”
“是。”
“哪里?”皇帝比程丹若和气,唠家常似问,“我记得晏太傅家是浙江?”
“父祖籍海宁,微臣是山西。”
她对答流利,皇帝有闲聊兴致:“远亲?”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养在松江府陈副使家,机缘巧合认识父,并非亲眷。”
谢玄英暗暗松气,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变。
皇帝点点头,始问:“你医术是同何学?”
“微臣父亲就是大夫,幼时随父亲学了些,后来便自己找医书看,诊时多加印证。”程丹若始终伏在地上,语气平静,有什么答什么,既不拍马屁,也不回避讨巧。
皇帝也不追问,反正大部分医书都家传。
他关心是另一件事:“你擅长什么?”
“会看一些大方脉和金镞,其他……”程丹若略微迟疑,还是道,“还有疫病防治。”
皇帝问:“你是女子,不会看『妇』病吗?”
程丹若道:“微臣惭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监小声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顿时哑然。他也是岔了,不是么,未曾婚嫁女子,哪里知道『妇』生产事儿。
于是立即失去兴趣:“罢了。”
沉『吟』片时,念她是晏家女,对答流畅,不卑不亢,颇有风范,和王家娘子一样,官家女却甘愿入宫效力,决给些脸面。
“升她一级。”,宫里少一条命,总是积善德事,“赏银二十。”
“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这样,三月入宫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级,正八品。虽然只是品级最末尾那一个,但这是官身。
哪怕不属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认她品级,发她俸禄,那么无论如何,这就是承认官职。
她真正跨过了民与官偌大鸿沟,身份有了质飞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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