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我第无数次在稻田边儿看见那个老人了。
我很喜欢老人怀里抱着的那只猫,不是什么稀罕的品种,就是平日里随处可见的大花猫,白色打底,棕黄色的毛发横七杂八地在上面分布着。这猫很乖,能耐着性子陪老人一坐就是一天,实在烦了就跳下来抻抻懒腰,追追蝴蝶,逗得旁边的小孩儿乐得直闹腾。
但是却没人上前去和那位老人说话。无论小孩子们多喜欢那只猫,多想抱抱那只懒懒的、有点淘气的大胖猫,他们也不会走上前去和老人讲,只会隔着一段距离拿着小鱼干去吸引胖猫的注意。
其他人也从不主动找他唠嗑,平日也是三五成群的扎成一堆,拿着把大蒲扇打打蚊子,瓜子皮嗑的满地都是,大嗓门吆喝的村头村尾都能听到——可就是没人拉着那位躺在躺椅上的人唠家常。
他好像被世界隔离了一样,只有夏日闷闷的热风,裹挟着一两片本不应该掉落的绿叶停在他的身边,蝉鸣取代了人声,田里稻子的清香驱散了难闻的烟草味。
无人陪伴,唯与自然相依。
(二)
我每年暑假都会回来这个村子,因为我太姥姥在这儿。小时候父母工作繁忙,没人照顾我,他们就把我扔给了乡下的太姥姥看管。
那时候农村就是农村,哪儿来的什么空调电磁炉啊。喝水要压井,做饭烧地锅,夏天被蚊子追着咬,冬天手上长冻疮。没人在意你是不是从城里来的,只要来这个地方,什么娇气的毛病都给你从根儿上改了。
小时候我很讨厌洗衣服,尤其是冬天,皂角在冷水里根本就打不出泡沫,想洗干净只能靠手搓。但我哪儿经得起这个,两手红通通的,冻得像俩大柿子。所以每当太姥姥喊我去洗衣服,我就拽着隔壁的小瘦子潜逃。m.xqikuaiwx.cOm
开玩笑呢,那衣服谁爱洗谁洗,我是洗不来的。
小瘦子和我有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基地,在稻田旁边的高草丛堆里。路过的人只要不扒拉开那及腰高的茂密草丛,就不会看到下面被我俩使坏掏出来的空间。小瘦子是个淘气鬼,专喜欢欺负女孩子,大晚上的拉着我躲这儿讲鬼故事。讲就算了,还把我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窘样子说给别人听,以此来证明他比我胆子大。
我非常生气小瘦子的不仗义,更生气其他小朋友嘲笑我,于是有一天我很决绝地对小瘦子说:“我们绝交吧!我再也不要和你一起玩了!”然后就跑出了秘密基地。
现在想想,真是感谢当时傻傻的自己。如果不是那时候生气跑走,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认识这位我念了一辈子的人。
(三)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穿着大红色的小棉衣,上面有太姥姥专门给我缝的小老虎。那件衣服很漂亮,被好几个小朋友羡慕了很长时间。可是当时的我气的眼泪直冒,路都看不清,走在雪地里横冲直撞地摔了好几个大跟斗,磕得我头晕眼花,嘴一瘪就哭出声来,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可怜的小孩。
哭着哭着我又觉得害怕,晚上没有人在身边,冬天又没人往外跑,我已经跑到村边儿了,只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旁边就是光秃秃的稻田。
看着那间亮着灯的屋子,小小的我内心突然明白小瘦子鬼故事里讲的,死而逃生的人看到光明那么激动是为什么了。
我抽抽噎噎地敲响了那扇房门,等了很久也没人开门。我以为是里面的人不想理睬我这样不听话的小朋友,抽噎得声音更大,刚燃起来的小火苗“啪”地一下又灭了。
就在这时,一只大胖橘从半敞的窗边探出头来,歪着头盯着我“喵”了一声。我也抬头瞅着它,心想,我真的好惨,连猫都有家可归。心里正难受呢,忽然听见房间里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是嘟囔,好像被吵醒后不高兴地嘀咕,又像是自言自语地猜测外面是谁。
然后房门被打开了,一股温暖的气息从屋里传出,包围了当时站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小的我。
我楞楞地仰头,瞧见一个胡子拉碴、披着军大衣的叔叔正低头看着我,嘴里叼着根烟,有点烦躁地问:
“小孩儿,你是不是敲错门了?”
(四)
那天晚上我没回家,就在那位邋遢的叔叔家里呆了一个晚上。他好像对我有些不耐烦,从厨房拿了几块糖给我以后就坐得远远的。
我有些嫌弃地看着手里黏成一团的水果硬糖,犹豫半晌还是剥开糖纸吃掉了。
那是最普通的苹果味。
我能感觉出来这个叔叔对我的不耐烦,但奇怪的是我认为他不是不喜欢我,因为后来他怕我无聊,又把电视打开,专门调了半天信号线,结果才收到一个台,还是我最不喜欢看的戏曲——于是我就被迫听了好几个小时的戏腔,咿咿呀呀的,叫我的瞌睡虫都蹿到天灵盖了。
到最后,叔叔帮我收拾了床铺,把我抱上去后给我盖好被子,又问我是谁家的孩子,知不知道爸爸妈妈是谁,还记不记得家在哪儿住。
我当时困得马上就要找周公面谈了,哪儿还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很不耐烦地转过身,裹紧被子就睡去了。
现在回忆起来,他好像是在凳子上捱了那一个晚上。
(五)
第二天我醒来就已经回到自己家了。太姥姥一看我醒了,立马两巴掌就呼我屁股上了,骂人的话特顺溜地就从嘴里秃噜出来:“你个小兔崽子一晚上跑哪儿去了?”“知不知道村儿里人找你找的多着急?”“人小瘦子被他妈揍得找不着北了都。”
我一听,乐了,哪儿还顾得上屁股挨了两巴掌的疼啊,爬起来就直奔小瘦子家——哈哈,好朋友的此等惨状不堪非人哉!
儿时的绝交都是气话,小孩子第二天一般消了气就又重归于好。我去了小瘦子家,看他期期艾艾地坐在床上看我,马上哥俩好地就冲上前跟他讲我昨晚的奇妙历险了。
可谁知小瘦子听我说我去了村边上那个叔叔的家里,马上捂住我的嘴,神秘兮兮地警告我:“我妈说这个叔叔特别可怕,他会吃小孩的。”
我怎么会信这些,打了个哈哈就算过去了。回家以后追着我太姥姥问那个叔叔到底是谁,太姥姥拗不过我,也可能是被我的话痨惹烦了,就放下手里的笤帚,搬了椅子坐下,给我讲那个叔叔的事情。
她说那个叔叔叫吴邪,四十好几了,也没娶媳妇儿,好几年前背着个包独自一人就来到这个村子,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又为什么要住这儿,只零零星星地知道他干过很多违法的事情,身边死了好些人。
(六)
我依稀记得那个叔叔声音很嘶哑,像是声带被伤过一样,而我也确实在他的脖颈上看到了一道很明显的伤疤——颜色那么深,像是当时割的很重一样。
太姥姥还说,他来了以后村里陆陆续续又多了好多人,京腔的川味的东北话的哪儿的人都有,开的车把村头唯一的道路给堵得严严实实。打那之后村里的流言蜚语不断,都在猜测这新来的人到底是谁,直到有天村里的人听见那些人喊新来的人“小三爷”,大家就开始传这是个惹不起的大人物。
说到这儿太姥姥瞥了我一眼,拿起放在一边的扫帚站起身,道:“人哪,不能光信别人怎么说,你得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一个人的好赖不是别人嘴里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正揣度这话什么意思,脑门就被太姥姥敲了一下,“发什么呆呢,给我扫地去。”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后来我没理小瘦子让我离这个叔叔远点的劝阻,更是听了太姥姥的话以后,想起那天晚上的经历,我觉得我看到的叔叔不是个坏人。
他是一只表面看起来很凶、内心其实很柔软的纸老虎。
(七)
于是我三番五次地跑去村边那个叔叔的院里逗大胖橘,隔三差五地从太姥姥家里偷两个鸡蛋出来搁在窗户边,当做那天晚上的回礼,心里还喜滋滋地觉得自己是个知恩图报的乖小孩。
然后我成功被那个叔叔记住,并且可以随意地进出他的家门。
屋子很干净,一室一厅的格局。和村里其他人一样,门前的院里种了瓜果蔬菜,只不过又单独的辟出一块儿,什么也没种,光秃秃的看着很突兀。
我就趴在围栏边,看着那块空地,觉得种上鲜花肯定特别漂亮,就问为什么要空着这么个地方,可不可以让我布置这里。
叔叔当时听了我的话后没吭声,烟却抽得更凶,左手小臂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在烟雾缭绕里看不太清——我数过,一共十七道。白白净净的手臂上这十七道疤很醒目,也很吓人,我问他这是怎么来的,叔叔好笑地揉了揉我的脑袋,将卷起的袖子放下,告诉我说这不是小孩子该操心的。
他对我很温柔,也很耐心,但他的做法却让小时候的我啼笑皆非。他知道我喜欢猫,就把大胖橘放在我身边,一整天不允许胖橘回他身边;知道我喜欢吃糖,就买了一兜一个牌子同样口味的水果糖。
有时候我也会早起跟他一起去集市上买东西,被人强行推销了也不在意,每次都拎着一大堆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回家。如果在路上遇到乞丐,手头有钱了就给钱,没带钱了就给吃的。
我提醒他那些乞丐很多都是假的,他说假就假吧,就当赎罪了。
(八)
长大后我被父母接回了城里,按部就班的上学,考试,只有假期才回乡下看望太姥姥。太姥姥身体健朗,看见我回来都很高兴,拉着我能从早上唠到晚上。
我也每次都会专门跑去村边儿去找儿时的那个叔叔,随着时间的流逝,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了很多痕迹。有一年暑假我回到乡下,敲他家门的时候我发现屋脚处的青苔没人收拾,又看见开门的人一张疲倦但又带着欣喜的脸。
时间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我在一点点长大,他也在一点点老去。只不过我有父母朋友同学的陪伴,而他一直在这个落后破旧的小村子里,一个人过着清贫且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曾劝他找个人陪着自己,或者认识认识其他人交交朋友,他摇摇头,和之前一样拒绝了。然后就抱着老得不能走路的胖橘躺到躺椅上,一晃一晃地对着夕阳。
他好像是在回忆,也像是在等什么人,只不过我不知道罢了。
(九)
时间一晃而过,我从七八岁的小不点长到了现在身为人母的年纪。三十多年的岁月也没有消磨掉我对这个村子的眷恋——我曾在这里长大,也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
又一年假期,我抱着自己的小孩从车上下来,看见坐在稻田边闭目养神的老人。我乐呵呵地走上前,道:“吴叔,我回来啦。”
老人正犯午困,迷迷瞪瞪地拿下盖在脸上的草帽,看了我半晌才反应过来,情绪激动起来,想站起身迎接我,却被怀里的花猫拦住了——胖橘很早就死了,这只花猫是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淘来的。
我没让老人站起来,没说几句就被怀里的孩子闹着要往前走。我气不过,就把孩子放回车里,却被老人骂了几句,说我太粗鲁。
那天老人很高兴,开了瓶酒助兴,喝到后来有些迷糊,拿着扇子轻轻扇着,哼了几句戏词,我听了一耳朵。
是花鼓戏。
后来临走,我问老人这几十年住在这里到底为什么,是不是在等人,又问他等到了没有。
老人像是困了一样眯着眼睛,摇摇头,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等什么人啊,哪儿有人可等啊。”
(十)
有一次孩子问我,妈妈,你长这么大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是什么?
我一时无言,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感觉时间又回到了儿时在乡下的那段日子,只需要当个快乐的孩子,拉着小瘦子去逮稻田里的蚂蚱。
日落时分被大人催着回家,不经意抬头间,看见坐在稻田边儿上的那个人,温暖和煦的阳光透过树叶细细碎碎地打在他穿的粗布衣服上,猫窝在那人怀里睡得安稳,和煦的风轻轻柔柔地吹过那人脸颊,向着更远的远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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