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妃嫣莞尔,抬眼觑他眉眼,“太子,如果你属下看到你这样,不知会怎样想你,看你平日威风凛凛,不想私下却是个这样小脾气的人。”
煌焱展颜,“你是我妻子,我对你态度怎能跟他人相同?”
曼妃嫣低眉微笑不言。
他两这般柔情蜜意,却没注意到一直守在远处的戚鸿煊。
他停马不行,就是想再回头看她两眼,然而他只是刚离开不久,他心爱的女子已投入另一个人的怀抱。
一种奇怪感觉在他胸中滋生,他本以为他得到大解脱、大自在,已将心中深爱的她彻底放下,谁知当他再次看到她跟别的男人亲近,那些刺痛感觉如开闸的洪水,将他瞬间淹没。
他感到呼吸困难,仿佛就要窒息而亡。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满他乌发,连他肩头都积满厚厚白雪,他就像失去知觉的人,久久伫立雪中,既不愿牵马前行,也不肯回到那不舍的挚爱身边。
初时他发现他爱上她时,一种绵软的甜蜜长久从心中挥散不去,谁知一旦发现爱情离自己远去,心中竟这般疼痛。
佛语有云,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刻心中种种情愫困扰,只觉纷繁难以解开。
如果说过去对她只是单纯情爱,那眼下这爱竟已掺杂浓烈恨意。
他苦苦追求不得,怨她不识自己真情,心中恨意迫使自己远离,然而心中却又生出不舍等种种情愫。
他不愿离开她,却又发眼下她身边根本不需要他,左右难以适从,挥剑欲斩此情愫,却又发现早已在这深爱中沉沦。
在爱欲中沉沦日久,忽然被迫回现实,却发现这心上已是难以承受的深剜厉切之痛。
他大口大口呼吸,想缓解这心上的疼痛,却发现这些疼痛就像随月亮圆缺涨起退去的海潮,片刻奔涌的海潮又将他彻底淹没。
何以自救?
身周温度逐渐降至冰点,他整个身子被冰雪覆盖,仿佛会永远伫立下去,在这寂寥的天地间,任尘世人潮如水来去,他也只觉自己是一人。
一个孤独的人!
*
车辚辚,马萧萧,一辆装饰奢靡华丽的宝马香车,缓缓驶过京城亲仁坊街道,在厚逾七寸的积雪上轧下两道优美弧线。
坐在香车中的曼妃嫣华容秀姿,抬起纤纤素手掀起浓黄的毛卷帘,望向窗外。
但见长街两头楼馆栉比、茶肆林立,行人夹衣快步而行,钻进暖意洋洋的茶馆闲闲谈笑,这远近风物与太子所在十王宅相去甚远。
她不知自己已到亲仁坊,惊讶:“太子,你这是准备带我去哪儿?”
“当然是回你家呀!”煌焱握住她纤手,笑意盈盈。
他常在心中感叹,眼前女子美貌,恐怕是楚王神女在世,也不及她十分之一,于是握着她纤手又紧紧。
“回我家?”曼妃嫣瞪大一双水灵灵的眼。
“你不是一直盼望去看你爹爹?你被绑架这段时间,他很是担心,我答应过他老人家将你平安接回,眼下你身子好了大半,我也该履行自己承诺。”
曼妃嫣了然,微笑:“自从失忆,完全忘记我爹爹面容,他为我整日忧心,说起来是我不孝,我是该去见见他,好让他老人家安心。”
煌焱点点头,“只是你回去认爹爹,便不能一直呆在太子府。你可想好,要与我长相厮守吗?”
曼妃嫣纯白脸上桃色一片,低眉莞尔:“太子,之前已说过许多次,我……我愿意跟着你。”
煌焱见她眼波流转,宛如清澈泉水注入幽静池潭,一手揽住她肩,柔声:“若你同意,我这便跟你爹爹说明。”
“今天?”曼妃嫣讶异,从他温厚怀中钻出,痴痴看他,“你一会儿就要说?”
煌焱点头,眸子闪烁坚定的光,“本来你我年初就成亲了,只是阴错阳差娶了你妹妹,才费这许多周折。我一直想娶的人便是你,无奈世事难料,如今拨开云雾见月明,我已不想再等。今日正是最好机会,我会好好把握。”
曼妃嫣凉凉一笑,握紧他双臂,“没想到你我还经过这许多波折,只怪我记忆全失,你以往对我情深,我却记不得半分,想来实是可惜,令你心意付诸东流。”
煌焱脸上一暖,“你今日知我对你情深,我已觉宽慰。正所谓好事多磨,如果不经历这些磨难波折,又怎知一份相知相许的感情得到有多不易,这只会令你我以后倍加珍惜。”
曼妃嫣感动点头,秋眸盈盈宛如叮咚清泉,身子柔柔依偎进他怀中,感叹:“太子你贵为太子,还对我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子这般情深,我真不知……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才好。”
煌焱轻轻一笑,“说什么报不报答的话,你的到来解救我久已困窘的心灵,你的人就是我灵魂的救赎,该是我感激你才是。本来我觉得这一生已毫无意义,或许转生才是我更好出路,但还好上天看到我诚心,终是待我不薄,将你送至我身边。我所能做,就是好好珍惜,不再重蹈覆辙,令上一世悔恨重演!”
车身摇晃,更增怀中女子云髻峨峨,一双善睐明眸也因心中感动染上悲霜,仿佛是怕他看到自己眼中伤感,窝入他怀中深处。
“太子待我恩情似海深,我亦必报以桃李,不辜负君恩。”她哽咽。
煌焱叹息一声,拥紧她腰身,“眼下能重新拥你入怀,我不知有多欣慰,仍记得你不在的那些个孤寂日子,长夜耿耿难寐,绵绵悠思难忘,这刻骨相思几乎要折磨得我精疲力尽。上一世我对不起你,这一世我只想好好补偿你。”
马车转过街角,相府门前那对石狮子已越来越近,香芸正端几匹缎子进门,看见后吓一跳,忙奔入府中。
这一次,愁容满面坐在大堂闷闷喝茶的曼祝德,没被惊得喷出茶,对太子这种没通报突然到访,似乎已见怪不怪。
“请太子进来!”
话音刚落,太子前脚就已进门,然而当他抬起目光时,这次却真的惊到,手里茶杯端不稳,险些落地。
正巧张氏和曼姝嫣也从正门进来,看到太子身旁站的曼妃嫣,也惊得脸色一白。
“太、太子……你……”张氏说不出话,分明已从太子眼中瞧出不善,只好拉同样感到不安的女儿慢慢走到曼祝德身边。
曼祝德微有迟疑,忙赶上,在曼妃嫣跟前站住身,一张刻满皱纹的脸上又惊又喜,端详半天,仿佛确定这确实自己大女儿,才近前一步一把抓住她手,泪如雨下。
“妃、妃嫣,你总算是……呜、你总算是回来了!”
曼妃嫣一双小鹿似眼中满是狐疑,可悲的是她确实是忘记了眼前这些家人的容颜。
脑海中对这些人一点印象也没,但眼前这位老者慈爱的脸上满是泪痕,凝视自己的眼中满是悲怆,这种溢于言表的关怀是这样令人体会真切。
他头上华发生,已近耳顺之年,却还要因她事这般饱受煎熬。
忽然感到内疚,她欠眼前这位老人太多,心中伤感,眼中也就跟着下泪,“爹……”
一声呼唤,道不尽的心酸,道不尽的感激,道不尽的仁孝。
曼祝德忍不住将女儿拥入怀,轻抚她背,又哭又笑:“好好,这不是又回来了?别哭,我的乖女儿!”
他虽然口头在安慰她,但自己眼中泪珠却滚个不住。
其余人看着相拥而泣的父女两人,这心头都各有心事。
这张氏是又惊又怒,惊的是太子的随行必然给自己带来灾祸,怒的是这老头子居然这般疼那个死贱人的女儿。
曼姝嫣是又伤又怜,伤的是太子对姐姐这般护从恩爱,为她不惜牺牲自己性命,怜的是自己对太子一枉情深,但换来却是他一顾也难,哪怕她曲有误。
煌焱看在眼中,心中却称心如意,心爱女子总算和他尊敬父亲平安团圆,自己也算尽份力,还好上天垂怜,叫他平安救出她。
如果她有何不测,他真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些期盼的眼神。
“爹爹,都怪女儿不孝,惹出这些事,让你为我担惊受怕。女儿保证,以后会多陪在你身边,不会再让这样事发生!”
直到如今,她都没将自己所受全部苦难怪罪妹妹和翠浓身上,只怪没为父亲尽孝道。m.xqikuaiwx.cOm
为人子,需虔心恭敬侍奉父母,不该让他老人家为自己担忧苦闷,而她却恰恰没做到。
曼祝德一向最疼这大女儿,疼就疼在她心地善良,心思单纯,还有一份简单的孝心。
眼下她又完好站在自己面前,失而复得,如获至宝,心中喜悦可想而知。
只见他笑呵呵说:“你这傻姑娘,虽然这么说,但女孩家,大了总要嫁人,哪有一辈子待在父母身边的……哎,只可惜你那死去的娘。”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转愁容,伸袖又抹起泪,“可怜她死得早,不能亲眼看到自己女儿出嫁。”
曼妃嫣心中一阵伤痛,拉紧父亲衣袖,泪眼朦胧,“爹,你不要难过,都怪女儿不好,女儿不该惹您伤心。如果娘亲在天有灵,她定不希望看到您这样为她难过流泪,爹爹您快别哭。”
她委屈摇摇父亲手臂,曼祝德回头瞧她,勉强展颜一笑,摇头叹息:“别看我年纪一把,懂的道理倒不如你个姑娘多。你说得对,你娘亲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们这样抱头哭哭啼啼。”
终于破涕为笑,连曼妃嫣瞧着,心里也感到欢喜无比。
*
曼祝德转身,目光投在煌焱身上,脸上多感激神色,微笑:“太子殿下,这次又是我这做臣子要感谢你,你屡次救我女儿,我真不知……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煌焱爽朗一笑,抬手制止马上要作揖的宰辅,笑道:“宰相大人,您说这些可就客气,您是我白璧国功臣,又是我朝栋梁,就算是为我父皇,应该感谢的人也该是我。更何况,您还是我岳丈。”
他说起这些话都十分自然,虽身为太子,却显十分亲民,这些话听入旁人耳中,自然也是十分欣喜。
只是曼祝德却有点不自在,他大女儿被绑去半月之久,谁知这中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然而若想做太子妃,在这之前是一定要进行验身的!
如果真有那么一日,皇上同意赐婚,这大女儿被查出什么,岂不使相府蒙羞?
太子何等聪明之人,明显从对方脸上看出为难,轻轻一笑说:“岳丈有所不知,那强盗头领虽身落草莽,但好歹也算名臣之后,为人还算正派,在这半月中,一直对您大女儿秋毫无犯,这个我以太子名誉担保,所以请宰辅放心,我并不将这些事放心上。”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万万不想太子会这样说,既然太子都不将这些事放心上,那他又有何愁之理?
只是站在一旁的曼姝嫣却犯难,眼前这太子一口一个“岳丈”叫,确是给足他父亲面子,然而是因为她缘故吗?
恰恰不是,是因为她姐姐!
把眼瞧向姐姐,别看她此时一副梨花带雨容颜,然那桃花眼中流露的分明是幸福,是被一名优秀男子深深关爱,被慈蔼父亲深深担忧,那种时刻被甜蜜与柔情包围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恰恰是她所没有的,她所感受到的只有无情的遗弃。
她把幽怨目光再度投向她深爱的男子,此时他却在凝视另一名女子,将全部注意力都专注在她身上,脸上还挂着淡淡笑意。
那笑容仿似一把剑,重重刺伤她心。
想起那日在雨中,他狠心说出抛弃她的话,对她落在脸上的伤心之泪,所表现出的绝情和冷漠,直到这一刻忆起,都在凝重钝挫她心。
分明感到站在身旁的女儿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张氏这心头犹如被添一把大火。
她忽然上前冷笑一声,“太子殿下,你自从进屋,还没问候过我。若我记得不错,你之前当着我们堂而皇之说,我是你岳母,你会很恭敬地待我,而不是像对待臣子那样。”
她微微一斜身,很傲慢给太子个侧面。
屋内伺候的丫鬟脸上都是一白,老爷这位继室脾气一向不大好,性情张扬跋扈,得理不饶人,任何人见她都让三分,否则就是跟她作对,她就要拿人家开涮,谁知眼前她居然开始挑衅太子。
她胆子也太大!
太子容色森冷,但唇角微勾,也是轻轻一笑,走上前看张氏,“其实我手头上也有一桩事正要请教岳母,只是岳母倒自己找上门来,那么好,我也倒省去这些繁文缛节。”
曼妃嫣心上一惊,唯恐太子当父亲面揭穿妹妹对她的恶行,惩罚妹妹事小,但若因此而惹得父亲伤心生气,那可就不值。
她忙赶前一步拉住太子,急忙:“太子殿下,你也跟我累这么一天,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些天你一直负责照顾我,许些天没有向皇上和皇后请安,眼下是不是也该去看上一眼呢?”
谁知话音刚落,张氏却发难,几步抢到跟前,本是想扬手给她个耳光,但惦记身手了得的太子就在她身旁,怕反着了道,也就按捺下。
她怒:“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狐媚,到底是用什么手段把太子迷得团团转,能让他为你把你妹妹休了!怎么说姝嫣她也是你妹妹,你怎能怂恿太子休离你妹妹!”
曼妃嫣脸色苍白,正想解释,手上忽然被太子紧紧握住,只听他站一旁云淡风轻说:“本来我当初要娶的就是妃嫣,我还正想问,怎么到头来我娶的人变成姝嫣?这件事我们之前早就达成过共识,让妃嫣她屈居我侧妃之位,但眼下我看有必要改一改。”
张氏脸色颤抖,但更大声说:“你这是何意?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你休我女儿,就是要把她扶上正位吧!”
她很轻蔑瞧曼妃嫣一眼,瞪视太子。
煌焱冷冷一笑,“你眼下在我面前还能这么猖狂,正因为我看在妃嫣面上对你不追究。如若你一直这般待她,那也休怪我不念旧情。”
张氏心上一凛,挺起胸膛,态度变得更加恣肆,“好呀!尽管去向皇上皇后求赐婚,我想一旦皇上知道你这个堂堂太子殿下,一直在跟他臣子联合起来欺骗他,我想你这个太子也不会坐得安稳吧!”
煌焱眉眼一冷,盯住她,身旁曼妃嫣忙道:“娘亲你千万不要,你不能这么做,这事关系重大!如果皇上知道,不仅会杀了我和妹妹,恐怕您和爹爹也……”
“你闭嘴!”张氏忽然扬手指住她脸,“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蹄子,跟你娘一样狐媚,不是个好东西!”
她忿忿地骂:“要不是你当初出的馊主意,会尝到这样恶果?都怪你,要不是你当初在选妃那会儿无故落水,又怎会生出今日这么多事?你是故意的吧!我看你就是怕你妹妹飞上枝头当凤凰,所以才要故意搅局!”
“我没有!”曼妃嫣声音太大,连她自己都吓一跳,但二娘说的实在太过分,她怎能没有真凭实据就胡乱冤枉人?
她心中气苦,但对方又是长辈,再不平也只能忍气吞声,谁知紧接房间里就“啪”一声,她抬起脸,不知何时父亲已抢至眼前,狠狠给张氏一耳光。
在场所有人均是一惊!
宰相一向和蔼,很少大怒,今日可是少见,居然还是对他一向疼爱的张氏动手。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你怎能这样污辱你死去的姐姐!你污辱她女儿也就罢,但她已死去多时,去时那样可怜,你口里就不能积点德?”
曼祝德被气得脸上通红,肥胖身子站不稳,胸脯剧烈上下起伏。
曼妃嫣忙上前一把扶住,“爹你不要生气,都是我不好,是我惹二娘生气,她才说出这些不知轻重的话,但这都并不是她本意!”
“你闭嘴!又在这里挑拨是非!我们大人说话,何时轮到你插嘴!你跟你那死去的娘简直一模一样!面相和善,却心如蛇蝎!口蜜腹剑,不是什么好东西!也只有这些男人会信你这虚伪模样!”
张氏大骂,仿佛要将自己对老爷元配全部愤恨都撒在她女儿身上,脸上忽然又是重重一痛,曼祝德再度打她。
她一手按住脸颊,不可思议盯着这个自己陪伴二十多年的丈夫,当下双目滚泪。
“你打我?你打我!”她眼底现出深深绝望,“我陪你二十几年,到头来却还不如一个已死的人!试问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眼中珠泪不断沁出,白皙脸上那五道手指印逐渐明晰。
她这一哭闹,在场所有人心中对她怨恨竟消去不少。
首先心肠最软的曼妃嫣就有点同情她,她这些年也过得很苦,不是吗?总是活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中,看不到丈夫对自己的半点疼爱,就算有关心有呵护,也怕是对方将自己当做他人替身。
难怪这京城中人总说她和妹妹长得十分相像,难道二娘和她母亲也十分相像吗?
那父亲他……她把目光投向爹爹,但见他神思落寞,瞧着二娘眼中满是伤心失望。
她心中了然,原来父亲也是个伤心人!
纵然面容有些相似,但脾气性情却大相径庭,就算有一个与前任相似的人在眼前,但这心中恐怕是更痛苦的吧?
她忽然明白,自己和太子是有怎样大的缘分,这人世间最难得的事,恐怕就是两个人相爱,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是彼此心中唯一,不必忍受相思之苦,不必忍受离别之怕。
她忍不住将目光投在他身,却发现站在人群中的他,也正专注凝视自己。
他微微一笑,她心中竟觉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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