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遮蔽了月色,春寒时节,夜晚潮气很重,透明的露水凝结在杂草上,林间匆忙的马蹄声却如雨点般密集不歇。
司马宴不知自己找了她多久,手背被缰绳勒出了血痕,溢出的凰火灼烧在暗夜之中。
掳走琉璃郡主的人已经拿下,昨日还在他怀里晕乎乎说着醉话的少女却不知所踪,绳索断在地上,鞋印从柴房一路延伸到城郊深林,最后消失在溪边。夜半时分,一个体弱多病又宿醉未解的小姑娘,在这深山老林里会遇到什么未知的危险?
司马宴冷凝着脸,不去想靖仪长公主府何时混入了奸细,亦不想又这绑架是受何人指使,只一遍遍安慰着自己:冷静,棠川之女怎么可能折在凡人的阴谋诡计里?若她当真有性命之忧,定会劈下天雷,何况教了她那么多保命的法子,一定不会有事。
却又止不住想:没有性命之忧,便是安全的吗?
她不认路,后头还有各怀心思的人在搜寻她的下落,应不会往城中跑,多半是循着隐蔽小道去了高处。
黑影疾驰过长林,司马宴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般纵情策马过,眼前犹如拨开迷雾,直直往深林最高处而去。那束发扬鞭的影子,心无旁骛的神情,不知有多像“玉京三剑”意气风发少年时的模样。
长河落,晓星沉。
小半个时辰后,男人猝然勒马停在山阴|道中,瘦小狼狈的人影透过茫茫夜色映入瞳眸,看得他心头一阵绞痛。
一点星火便能轻易毁去整栋高楼,但护一个人无病无忧,却这样难。
冷风吹过被水浸湿的发丝衣袂,苏倾河不及他能夜间视物,听到马蹄声止,浑身一颤——在她的记忆里,司马宴从未骑过马。
她攥紧手中匕首,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晕红,尾音隐隐发颤:“你、你再靠近一步,我就立刻抹脖子!本郡主要是伤了,司马宴不会放过你的!”
视线滑至青色裙边的猩痕,男人的呼吸都没了。
逃出囹圄,是因为不会让自己成为威胁他的筹码,但到了穷途末路,“司马宴”这个假名,是她唯一的依仗。
司马宴飞步上前,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又顾忌着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处,只虚环过少女,压抑道:“琉璃,是我。”
紧绷的神经陡然放松,苏倾河身子跟着一软:“你干什么不说话,吓死我了……”
在柴房已受了寒,为了躲避追兵又跳下了山溪,衣裙从里到外湿了个遍,身上却一片温烫——她发烧了。
今日之事不宜声张,司马宴不假思索,打横抱起少女,直接带她去了城郊自己统领私兵的处所。这支私兵,会在两年后倾覆整个云洲。
司马宴按着小郡主服下汤药,取来伤药纱布亲自替她包扎碰擦伤,问:“可还有哪处伤了?”
苏倾河默默翻转过胳膊,刺目的疤痕像是割在他心上,一看便是刀伤。
司马宴嗓音骤冷:“谁伤的你?”
苏倾河依偎在他怀里,朦胧着眼应道:“他们点了迷香,我不想睡,就自己划了一下。”
“……荒唐。”
平日被她娇气做作的模样迷惑了去,他怎么就忘了,神族在骨子里,素来是最狠的心。
狠心的人突然就哭哭啼啼起来:“司马宴,我难受。”
纱布和伤口缠在一起,心也被她搅和得纠缠在一起。做过正道首领和魔界尊主的男人,在少女的眼泪面前,败得一塌糊涂。
司马宴眉头蹙得更紧,拽过她的右手,按住腕脉,动作倏地一顿,唇角不由逸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嗤声。
没有灵力,没有仙丹,他只能用凡人的法子,用半湿的布巾替她擦身子。
衿带依次被解开,苏倾河挡开他的手,嘟哝道:“让碧水来。”
司马宴嘲道:“等她到了,你怕是得烧成灰。”
不过是个小姑娘,何况百年之后,这副躯壳也不过化作黄土一抔。他素来自持,就算有旁的心思,也不至于这么禽兽,能把她怎么样?
苏倾河本就没什么力气,见推他不动,便由着他宽衣解带。
烛火微茫,衣衫从肩头滑落,苏倾河也不知是受了惊还是烧糊涂了,在他臂弯一边乱拱着,一边自言自语:“司马宴,收了我的带钩,又不给我交代,哪有你这样的混蛋?”
“你骑马来找我,是因为担心我吗?”
“看到我受伤,你是不是心疼了?”
“别扯那些明争暗斗,就说你喜欢我吗?”
少女已有了玲珑的影子,嫩滑的皮肤隐隐泛着微红,像一朵圣洁的莲。偏偏她这一蹭,身上最后一件肚兜也半挂了下来,削肩窄腰,一览无余,带着哭腔的软嗓简直像带了刺的钩子,把妖灵族最原始的欲|望硬生生激了出来。
司马宴眼角频抽:他定力好……个鬼。
水盆“咣当”一声掀翻在地,意识迷离的小姑娘好像牛皮糖似的往他身上缠:“冷。”
司马宴咬牙切齿道:“苏琉璃,你安分些!”
每当他妄图挣脱爱恨纠缠的泥沼,她便是用这般至纯则欲的手段蛊惑他的。
苏倾河抱着他的脖颈,生怕他丢下自己,期期艾艾道:“我去谈天酒楼,那位大师都帮碧水算了姻缘,但就是不肯算我的……”
司马宴眼神暗了暗。
不是不肯算,而是算不出。这颠倒流年的缘分是浅是深,只在他们一念之差。
苏倾河又道:“你说会一直陪着我,是真的吗?”
两人贴得极近,在她清澈的眼中能看见自己的倒影。司马宴喉结微动:“我何曾骗过你。”
就连空许她的来生,竟也成了真。
“那你亲我一下。”
“琉璃……”
苏倾河打断他:“叫我苏倾河。”
司马宴抿了抿唇,替她裹上软被:“仔细冻着。”
这番举动又不知何处碰着了敏感点,苏倾河哭得更凶:“那你就是不喜欢我……”
软玉温香在怀,呜呜咽咽的声音像钝刀子磨在心上,司马宴长吁一口气,心底竟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索性接道:“谁说我不喜欢你?!”
话一出口,豁然解脱。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爱她的纯粹,却又不信她的情深,把这一切当做南柯一枕,忘了她的心,也不曾察觉自己的心。何必再掩耳盗铃,若能克制,便不是爱了。
生前身后都是你啊,琉璃。
烛光乱晃,司马宴重重把少女按进床榻,报复性地唤她:“苏、倾、河。”
他是妖灵,是邪魔,欲念一起便不可能轻易放下。一个字一个字在唇齿间辗转,似要把这个名字永远镌藏在心底。
这一世,是你先招惹我的。
所以,我不放手了。
见他神色陡变,苏倾河有些茫然:“司马宴……”
大手捂住了她的唇,幽潭般深不见底的眼中,是任何经文都渡化不去的蚀骨相思——三百年轮回之间,她的风景还会袒露给谁看?
司马宴压抑下几近滚沸的心潮,半晌轻道:“睡吧,我在。”
想听她唤“晏企之”,想带她去离渊,想把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碰。当年君问弦对苏紫玉,正是这般心绪。
十年不够,远远不够。你负我良多,要用一生来偿还。
东方渐高,细细密密的雨笼罩了整个晟京,冷雨之后,便是暖春。
见司马宴出门,侍从忙把搜寻到的鱼形玉佩递至他手中。
司马宴捏碎玉佩,回眸看着虚掩着的房门,嗓音又冷又淡:“告诉定国公世子,结盟不过各取所需,司马宴不受任何人管辖。若今后再敢动我的人,我会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所求之物化为灰飞。”
按着前世行事不过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既已决意逆天,倘若还有人不自量力来犯他的底线,他这万劫加身的手上,亦不妨再多祭几条人命。
除净魔障,才好干干净净地与她重逢。
*
帘外雨声潺潺,一缕墨痕悄然钻入闺房。
岁月不居,苏倾河醒来时不是在暖春,而是已到了深秋,落叶伴着雨声簌簌打在窗台上,铜炉里即将燃尽的篆香也带了一丝凄清况味。
她望着床顶层叠的青幔,微微出神。
据说人死前会梦遍平生事,她将满十七岁,却已时日无多。
世人忧生死,草木自枯荣。从盛宠一时的琉璃郡主,到气数将尽的亡国之奴,想来不过一夜长梦。
而眼下的一切,又何尝不是梦中之梦?
她侧目看向床畔金冠软甲的人,勉强勾起一抹浅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诀别那日,他许下“雪落便归”的缥缈誓言,从此销声匿迹,她不应再见到他了才是。
司马宴眉目含情,手上端着她最喜爱的糕点小食,笑道:“放不下你,便回来了。”
苏倾河撑着胳膊起身,摇头不信:“在外带兵,哪有大将军临阵脱逃的?”
“琉璃。”司马宴从容揽过她,“从今日起,我不做王侯将相了,只做你的夫君,如何?”
苏倾河靠在他淡香氤氲的胸口,唤道:“宴宴。”
“我在。”
“茯苓糕,你喂我吃。”
话音刚落,糕点便已递至她的唇边。外酥内软,蜜糖流心,入口是再熟悉不过的甜。奇快妏敩
又一块糕点递到跟前,苏倾河摇摇头推开,抬眸问:“你终于想明白本郡主的好啦?”
司马宴放下糕点,温柔地看着她的脸庞:“你我两情相悦,有何不可?”
苏倾河漾起一抹甜笑,拽着他的衣襟道:“这种好听的话不像你说的。”
司马宴轻笑一声,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你挑个日子,不用绣什么嫁衣盖头,也不用管陛下的意愿,都交给我便是。”
苏倾河眸光微闪,抓起枕头边的大蝴蝶银簪,拿在手里便打边转边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司马宴微微提眉:“你爹娘留下的唯一物件,我怎会认不出?”
“我听说,银器可以辟邪。”
“所以?”
苏倾河灿然一笑:“司马宴是本郡主最重要的人,谁也替代不了他。”
话音刚落,她便握着银簪,狠狠扎进了“司马宴”的心口。簪子和幻象同时破碎,眼前变成了一片再熟悉不过混沌。
少女灵剑在手,裙裾掀翻,眼底似有火光灼烧,对着虚空道:“晏扶,神器内是我的主场,你要是再不滚蛋,我立刻把你这缕魂息打得连渣都不剩!”
见那缕墨痕依旧漂浮着,苏倾河毫不犹豫,广袖一抬,操纵火球呼啸而去,墨痕这才极为不甘地散了。
驱逐出不轨之徒,苏倾河揉了揉发酸的眼角,神情落寞。
晏扶窥探了她和司马宴的记忆,想在幻境末尾通过蛊惑她魔化神器,若她当真深陷其中,只怕已经着了道。
沉沦着,却又清醒着。银簪早赠与了那人,何况诈尸后她再也尝不出任何甜味,那嚼蜡般的味觉一遍遍提醒着她,这只是一场梦。元火焚尽,司马宴已经不复存在,三百年后的晏闻遐却也不要她了。
“枯荣鼎。”苏倾河收起灵剑,轻声道,“出去之前,带我看看永朔十七年冬,琉璃郡主亡故之后的曜京吧。”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诈尸后我移情别恋了更新,第 92 章 不见其心(下)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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