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他意味不明的目光,苏倾河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硬着头皮装眼瞎。
只听顾曲道:“顾某今日前来,是为接神女奔赴前线。”
姜钤扣过茶盖,并未把这个景星宫门下走狗放在眼里:“我并未收到世君的传音。”
顾曲神色不变:“顾某此番奉的不是世君之命,而是晏二公子之命。”
换而言之,他今日来到隐云庄,晏闻遐并不知情。
姜钤凝了脸:“神女并非羲凰族人,晏二公子这般发号私令,恐有不妥。”
苏倾河插道:“顾大哥,你从前线赶过来,九重泉阵开启是真的吗?”
顾曲转向她,正色答道:“主阵尚未开启,但魔气聚集,若找不到破解之法,前线的防守至多再撑半月。”
隐云庄一片安好,而前线的局势,远比他说出口的还要骇人,浮玉庭附近的云洲早已生灵涂炭,若是道盟守不住防线,整个天下都会落得这般境况。
苏倾河站起身,问:“那我怎样才能帮到他?”
顾曲沉默,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晏二公子说得没错,除非神女能够完全驾驭天地灵气净化魔息,否则推翻道盟重建玉京,必然是要用众人的性命铺路的。
但谁也不知道,苏倾河神格归位后究竟能进阶到何种地步,这天下又是否等得起一个神族变得强大?道盟的手段虽然残忍,但生死攸关,谁都会选择更稳妥的路子。
百年太平早已证明,五城十洲未必需要一个神女。
以一人换众人,仅此而已。
可为什么必须牺牲这个心如琉璃的少女呢?
他不答,苏倾河攥紧拳头,接着道:“溯冥剑在你身上,对吗?”
此话出口,顾曲知再瞒不下去,膝盖一弯,重重跪在地上:“斩魔须用神剑,如今能够修复溯冥剑的,唯有五行神器,属下愿拼死保下神女性命!”
博洲顾氏世代遵守“忠义”二字,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句话要顶着多少压力。
姜钤拂袖而起,一掌拍上石桌:“用神器替一个欺师灭祖的逆贼铸剑,简直目无王法!”
顾曲依旧跪着,不管不顾道:“依我看,姜庄主保的是仙族的命,而不是天下苍生的命!”
“此事刻不容缓,还望神女早做决断!”
一字一句也没有提及那个人,苏倾河却止不住地去想他浴血而战的场景。三百年前她帮不上,如今还要再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圄吗?
姜钤劝阻道:“太上之人走忘情之道,昔日玉京天下共仰,神女何必为了一己私情自伤神魂?”
苏倾河摇摇头,反而笑了起来:“神器不存,神魂两分,我要么走鬼修邪道,要么借傀儡存身,顾大哥还能怎么保我?”
留不下全魂,她还是她吗?
顾曲不动声色按上腰间九节鞭。
他无权要求神女牺牲性命,但军令难违,这一趟,他本就做好了拼死夺宝的准备。
剑拔弩张之时,苏倾河突然抬声朝亭外道:“四公子,晏企之是怎么吩咐你的?”
众人齐齐转头,片刻后,只见晏闻度从林海里缓缓行来,手中擎一朵紫莹莹的灵花,眉眼清润,宛若山灵。
他叹了口气:“神女既已复明,何必故作瞑盲。”
苏倾河抬手解下白绫,明亮的眸子微微弯起:“我却觉得,有时候闭上眼睛,反而看得更清楚。”
义利交争,众人各有各的谋划,也难怪当初姜钺左右为难,舍却性命也未得圆满。
晏闻度将灵花递至她眼前,温和道:“此花与夜岭灵香花同源,名为‘枉情深’,一顾枉相逢,三日忘情深,是企之托我为神女寻的。”
带着露水的花瓣好像珠玉宝石一般,苏倾河却下意识后退半步:“枉情深?”
晏闻度道:“神格归位之日九星连珠,企之亦需在彼时破炎离赤火九重绝境。狼环虎伺,九死一生,还望神女不要为情所牵。”
她既已看破十之七八,又何必再瞒着。
“今日不论神女作何选择,我晏四都会竭尽所能,助神女达成心愿。”
拈花在手,腕上的绯夜琉璃也发起烫来,苏倾河却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呼不得一口气,好像这些天所有的坚持,都只是她一厢情愿。
三百年前,他说:“下一个落雪之日,我便回来。”
三百年后,他又说:“待我回来,回来便同你结契。”
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他便已许诺:“答应你的,来生必践。”
灵花无声坠地。
苏倾河仰起头,瞳眸微颤:“他去魔门赌命,却想让我忘情?”
“忘情”二字出口,眉心陡然一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破碎。神印闪烁,眼前升起幻象,空荒雪原之上,掌心冻血凝结,红衣遍布猩色,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身陨魂消。
来生?他们从来就没有来生。
与泪水一并滚落的,是一道震慑心魂的惊雷。
染血的指尖轻轻抚上他逐渐冷却的心口:“我不要来生。”
云山沉了下来,碎霜卷着来自天道的声声诘问:“你想要什么?”
白发青瞳的神女仰起头,黑暗衬得她眉心莲华更加刺目,唇瓣开合却再听不到任何声音,身影风翻雪暗中渐渐远了。
不,这不是幻象,而是另一个时空里荒诞的真实——她曾为他倾尽河汉。
现实中,落芷挤开众人,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少女,急切唤着:“神女!”
神力乱溢,隐藏在竹林深处的枯荣鼎绽出无数光华,苏倾河身子一软,不省人事。
*
雨落无声,烟水凄然。
枯荣鼎缩为巴掌大小,轻飘飘落在少女枕边,发出浅浅的淡金色光芒。
已经过了整整一日,苏倾河依然毫无苏醒的迹象,脸色苍白,脉象也极弱,口中不住喃喃着:“司马宴……”
焦灼之际,根本无人在意她口中这个陌生的名字,更无人敢在这种时候告诉世君。
隐云庄内的医师请了个遍,却依旧束手无策,最后还是姜荇道:“神女的意识,恐怕被吸入了枯荣鼎。”
不同于其他幻境,这道封印是进神格前的一道试炼,若是走不出来,甚至会直接陨落。
放在以前,苏倾河心性澄澈,无牵无挂,轻易便能应对。可如今她面临生死抉择,一边是忘情之道,一边是为情舍身,神魔后裔的身世下,根本没有人想到,这个少女过了年关才满十八岁。
外面的选择这般痛苦,她还愿意醒来吗?
绣帘放下,晏闻度捏了捏眉骨,眼神似有若无扫过一旁盯着床帐愣神的姜荇,拍案道:“三日,若三日后神女还未苏醒,便同企之传音吧。”
雨声滴在枕上,梦里不知岁月。
迷雾散去,苏倾河发现自己身处一座与景星宫藏经阁类似的地方。卷籍满目,细看过去,每一部都是史册。
她似已忘了梦外的一切,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来回穿梭,最后停在写着“云洲”二字的那一栏。
随手取过一部抄本,竟自动翻到了永朔元年,纸卷泛黄,字迹刚正大方:“春月,靖仪长公主诞下一女,生有神异,封琉璃郡主……七年,郡主入私塾……十三年离宫,移居长公主府……十七年王朝倾覆,病逝于府中。”
苏倾河丢下卷册,纤长的眉微微蹙起。
明明一切都与她的经历丝毫无差,却总觉得有哪里隐隐不对。
她翻开另一本史册,草草扫过后,又接着去找另一本,看了不下十余本后,苏倾河总算发现了问题所在。
这些史书记载里,只有她自己,却没有司马宴。帮助三表哥颠覆晟朝、一统云洲的,是一个名为李谡的将领,侯位竟也是“长平”。
可她清清楚楚记得,李谡在永朔十三年就已经死了。
疑惑之际,书架豁然消失,幻界绽开朵朵莲华,一个白衣身影踏着天光云影朝她缓缓行来:“枯荣生死,因果流年,你以为,自己当真只活了十七年?”
障雾渐渐淡开,眼前之人竟是白发青瞳的自己,眉心神印呈九瓣莲花状,雾鬓风鬟,肌如莹玉,眸中却不见丝毫喜悲的颜色。
她轻灵浅笑:“你是苏倾河,而我只是琉璃。”
苏倾河不解:“什么意思?”
琉璃神女不再多言,牵着她在莲海之间乘云穿行,伸手抚上她眉心神印的位置,轻问:“痛吗?”
苏倾河茫然摇头。
“那么痛的感觉,忘了也好。”对方无奈一笑,又道,“知道吗?我和天道打了一个赌,赌的是一个‘情’字。”
“情?”
“是你和离渊晏五的情。”
提到那谎话连篇的人,苏倾河立刻蔫了下来,耸耷着脑袋道:“可晏企之想让我忘了他。”
忘情或是铸剑,都不是她心中所愿。
琉璃神女将黯然神伤的小姑娘拉近了些,附耳道:“我带你去见他,可好?”
话音刚落,脚底莲瓣如流云般四散开来,金屑随着水光荡漾浮动不止,气蒸太清,波撼江城,把浮萍似的少女送到了皇城脚下。
城堞逶迤,墙外便是江湖。重檐歇山式的屋顶以铺满青瓦,背阴处尚余残雪,远远飘来丝竹歌舞之声。
神的低语消逝在耳畔:“从此刻起,你便是永朔七年的琉璃郡主。”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诈尸后我移情别恋了更新,第 86 章 青史无他(上)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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