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角度看见的只是墙。
邬定鸿的位置则显然不是,他笑:“是你啊。几年没见了。刚刚去伴郎团那桌打招呼你不在,原来一个人到这儿抽烟。你现在还好么?他们说你在互联网公司工作。”
章遇宁隐约捕捉到吐气的声音,以及鼻子里嗅到的比方才要浓些的烟气。
两秒左右的间隔“我和你很熟?”
熟悉的润朗的音色,又比章遇宁记忆中的那把嗓子要沉,且偏了冷,口吻间深谙的嘲讽,较之先前的单字气音还要轻蔑不屑。
被抹了面子,邬定鸿的神色多少微恙,但他明显自诩身份,未表现出狭量:“哈哈,我们的确不算熟。是你爸爸和我爸比较熟。你高三年那起案子是我爸亲自侦办的,我爸那段时间每天为你爸担心,你爸就你一个儿子,万一出个什么意外以后的生活就没盼头了。好在最后所有误会都解除,你那么重的伤也挺过来了。现在健健康康活蹦乱跳。我爸也为你们父子俩感到开心。”
瞿闻宣:“屁放完了?”
邬定鸿脸上稍纵即逝一抹受辱的恼火,旋即神情一定,未再理会瞿闻宣,转回来继续和章遇宁说话:“你年后什么时候回北京?我自驾,要不我捎你一程?中途我们还能顺道玩一玩。”
章遇宁不得不和他再寒暄两句,全部婉拒。倒也不用她继续假装要进女厕所,邬定鸿自己先接着电话走人了。
随着邬定鸿的离开,过道上归于安静。
章遇宁一声不吭定立原地,侧耳凝听依旧存在于空气中的吞云吐雾的细微动静。
除此之外瞿闻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思索片刻,章遇宁朝前走出一步、两步、三步,然后侧首。
瞿闻宣的整个身影终于得以进入她的视线范围内。
三米开外,他背靠墙而立,左脚脚尖点地,一身和其他伴郎相同的西装凌凌有型,不同的是其他伴郎领口的蝴蝶领结被他解掉了。西服外套敞着,随他单手抄裤兜的动作而携裹一半的衣摆往腰侧褶皱,里面的白色衬衣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松的,于是领口不羁地垮开,与他体态上的散漫相得益彰。
淡淡的烟气于他指间萦绕,他食指轻点烟灰,眼神有点散,落在对面那堵墙,又似穿透那堵墙飘向悠远的地方,眉宇间起伏的轮廓在过道并不明亮的灯光加持下隐约蛰伏心事。
如果方才那位回桌的男同学遇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姿态的瞿闻宣,章遇宁可以理解为什么会产生“不好惹”的感觉。
但气质上的差异并未改变他总能惹人注目的优越气场。
她静静地注视他,脑子的思绪是凝滞的,没有太多想法,就像她每每站在计算机系和经管学院,望向数学系一般。
而瞿闻宣也如同没发现她的目光,不曾投来视线。
他应该不愿意被打扰。章遇宁如是猜测。她便不再逗留,转回自己原本要折返宴会厅的方向。她决定来参加婚礼的时候,不也就是抱着见一见的心理而已?现在……见完了。
“章遇宁同学。”
瞿闻宣倏尔叫了她,声音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力量。
章遇宁意外于他的出声。
她驻足,回头。
瞿闻宣站直身体,挺拔地矗立在那儿。他直直盯住她:“五分钟前我在心里告诉我自己,如果这根烟烧完的时候,你还在这里,我就约你。”
说着,他抬手示意他指间那根燃至烟嘴上的烟,朝她走过来,旋即停在她旁边的垃圾桶前,当着她的面揿灭烟头,复抬头,看着她,剑眉下的黑眸流露叫人探不清的情绪:“现在,你能跟我走么?”
章遇宁微微愣怔,一点没想探究他要带她去哪儿,只点了点头。
出来酒店是夜晚清荣大道的繁华,瞿闻宣摸钥匙亮了一辆车,并帮忙打开副驾的车门。车身上装饰着彩带,看起来应该是白天接亲时的用车之一。
章遇宁坐上车。
十分钟后,车子停在清荣一中校门口出来三百米外面的斜坡下。
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章遇宁打开副驾的车门,随瞿闻宣下车,一样瞧见不远处那个她高中高三等车的公交站。从前只是简单地立个站牌,如今亭子修建成原来的两倍大,上面也加了盖,即便雨天也能躲雨。
她仿佛又看见曾经恣意张扬的少年骑着单车从坡上俯冲下来,掀起衣袂翩飞。
视觉交替,少年的身影和走在前面的男人背影重叠,少了单薄,多了健实。行走间,西装裤熨帖的直筒裤管稍稍缩紧,少许勾勒出他两条腿比以前更有型的线条。
最重要是章遇宁发现,他的步伐比在酒店里时要轻快许多。
察觉她没跟上来,瞿闻宣转身,停下来等她。
章遇宁加快速度。
瞿闻宣的目光落在她的脚上:“不好意思,我的本意是怕校门外面的路又被停满车,等会儿我们进去容易倒车难,没考虑到你穿着高跟,不方便走坡。”
章遇宁低头看了看自己浅口短靴的跟,想说没关系,她最近一年在投行实习已经练得连穿高跟跑步都没问题。
然瞿闻宣抢先一步,指着路边的一家店面说:“我给你先换双舒服的吧。”
章遇宁定睛,认出是从前那家老牌鞋店,小有惊喜:“没想到它还在。”
学校外面出来的这条路,换店面特别勤,一般只有书店和快餐店比较长久,即便奶茶店,日复一复买着奶茶,也其实经常于鲜少人察觉中更换了老板或者招牌。
这家鞋店听说是因为房东即老板,楼上连着自家房子,不用再费店租,所以一直经营着。不过章遇宁以前觉得它家鞋子不错,基本专卖帆布鞋,老板是学美术的,店里有一部分鞋为老板的手绘款,绝无仅有,而整体价格又在学生能承受的范围内,所以生意过得去。
“嗯,我也没想到它还在。”瞿闻宣也是看到这家店,才临时生出买新鞋的念头。
章遇宁为能和他记着相同的事物而愉悦:“你应该没在他们家买过鞋吧?”
至少她以前没留意过他穿过这家店的鞋。由于他喜欢打篮球,他穿帆布鞋的次数比较少,少有的那几次她记得基本是匡威的经典黑白款。
却听瞿闻宣回答:“买过一次。”紧接着他补充,“但没穿过。”
章遇宁说:“我也买过一次。”
高三年秋季运动会,各班20x200的男女混合接力比赛,女生缺人,她在班长的恳求下硬着头皮填补了个空,跑完后鞋子坏了,于是放学的时候她拐进这家每天都会经过的店,迅速挑了一双,换上后再去乘公交回家,省得再浪费宁军霞的时间去帮她买新鞋。、
必须额外提一句的是,虽然被赶鸭子上架跑的接力赛,但她有个意外收获彼时她跑的是他们三班的第四棒,算凑数,可瞿闻宣作为四班的健将,竟然没有跑头尾的关键位置,也是四班的第四棒。所以等候期间,她和瞿闻宣一度站在差不多的接棒位置。
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需要和瞿闻宣在运动场上赛跑。结果自然她没跑过瞿闻宣,她前面一棒的同学已经比四班的同学跑得慢,瞿闻宣甚至比她早出发。而正因为她需要追逐的人是瞿闻宣,她的速度比她任何一次短跑都快,最后牺牲了一双鞋,并且第二天早上起床她两条腿险些废掉。
“嗯,我知道。”瞿闻宣接茬应。
正在挑鞋的章遇宁登时一愣,不禁侧过头。
瞿闻宣并未在看她,他站在另外一侧鞋架前认真地逡巡那一片的手绘款,很快从中拿起一只,转回来递到章遇宁面前:“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他的黑眸坦坦荡荡,仿佛并不觉得他方才那句话有足以引发她疑问的地方。而既然已揭过去,章遇宁便也没折回,接过鞋子端详。
两侧的白色鞋面晕染介于星空蓝和梦幻紫之间的色彩,以此为底色涂鸦了少许铅笔、橡皮等文具的卡通图案作为点缀,鞋带也是同色系的渐变。
“很漂亮。”发现尺码恰好是她的,章遇宁直接走去试穿,“我很喜欢。你的眼光不错。”
瞿闻宣毫不谦虚地接受她的夸奖,语调有点懒洋洋:“那是必须的。”
章遇宁听言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好像……越来越放松了。
瞿闻宣正走去和老板不知交谈什么。
等他回来,章遇宁刚刚结束来回行走,停定下来说:“就这双了。”
她买东西不太有慢慢闲逛精挑细选的时候,尤其最近两年开始实习接触工作后,越来越倾向快刀斩乱麻。
瞿闻宣这边自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递出一双没拆封过的新袜子:“你应该会需要。”
这份周到和体贴,章遇宁是受用的。只不过……接过袜子的时候,她笑着道谢:“……你女朋友应该很幸福。”
瞿闻宣:“……我没女朋友。”
没等她反应,他又追加:“也没前女友。”
倒显得章遇宁方才的话别有用心的意味太重。她下意识想解释她本意并非为了试探他是否单身,只是以防万一所以希望厘清边界。近一年来她正式步入职场实习带给她的除开工作经验上的迅速积累,还有太多太多社交上盘根错杂的压力。她忽然反应过来,瞿闻宣比在酒店里时放松,她的神经反倒无意间绷起来了。
不过瞿闻宣现在讲明白了也好。
章遇宁莞尔:“我是不是也该说一句:我目前没男朋友?”
“不用。”瞿闻宣唇边勾出一抹笑意,“我知道你没有。”
这笑流露出的那丝明朗,章遇宁久违而熟悉,她曾经悄悄在他脸上收集到无数次,只不过和他接触得少,所以他真正面对她笑的次数屈指可数。方才在酒店里,他的状态令她以为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章遇宁一时忘记问他追究,他怎么又“知道”。
从鞋店出来,章遇宁必须承认,换鞋是正确的决定。帆布鞋踩在这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通往学校的路上,她由衷感到放松。冬夜湿冷的风,也仿若徜徉出青春又自由的味道。
坡道两旁加种的树苗长得高而茂密,但瞿闻宣偕同她自树下经过下,抬一下手臂便轻轻松松够到树枝,沿途拂动出树叶摩擦的哗哗响。奇快妏敩
章遇宁深深嗅着树叶的清香,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效仿瞿闻宣伸手勾树枝。
由于她个子不及他,并没能成功,瞿闻宣见状主动将他新抓的一截树枝再拉低些,交接到章遇宁手里。
章遇宁抓着轻轻晃了晃,忍俊不禁。好像也没特殊之处,他有什么好抓的?更好笑的是,她还学他。
瞿闻宣倒主动说:“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我高中时回家的那条路,树更高,更茂盛,你跟着我骑单车,经过树下的时候从单车的踩踏板站起来摸树枝,才有意思。”
章遇宁听着非常感兴趣,试图从记忆里抽取他骑单车的画面,但她想象不出什么事在踩踏板站起来,惋惜道:“应该没机会。我不会骑单车。”
瞿闻宣挑眉:“你没学过?”
“没有。”章遇宁点头。
“为什么?”问完后瞿闻宣自行有猜测,“也对,你上下学都坐公交,没什么机会用到单车。”
章遇宁眼皮猛一下。他……知道她以前怎么上下学的?
时逢年二九,补课的高三学子也已放了假,学校空无一人,但保卫处仍旧留有保安,而且还是从前轮值的其中一位大爷。
瞿闻宣表明是一中的学生,回母校看一看,大爷没有为难,让他们分别做了登记便放行。
两侧高大的棕榈树夹道笔直地延伸至阶梯,连接上行的一百零三级。
信步拾阶而上,两人不约而同谁也没说话,章遇宁不确定瞿闻宣是否和她一样,脑海中汹涌地翻滚高中生活的点点滴滴。曾经哪儿能预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和瞿闻宣肩并肩走在这一百零三级阶梯上,而非跟在他后面默默打量他的背影。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爬上去,走过高一年教学楼和高二年教学楼,然后从高三教学楼后面的斜坡拐下来到书山叠水的喷泉前时,瞿闻宣双手交叉托在后脑勺:“六年将近七年没回来过了……”
章遇宁原本要说她也毕业后就没再回来过。话到嘴边,思及他的“没回来过”其实饱含沉重,她抿了唇,朝他偏头。
月光铺满他的侧脸,停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的目光沉静幽深,清爽的头发则被夜风吹出随性的恣情。
他出事那段时间学校里的舆论,她不是当事人,也不堪回首。迄今提及,她内心深处仍似被毛刺扎。
下了书山叠水,途经那棵百年大榕树时,瞿闻宣脱掉他的西服外套随手丢在场边,他折进一网之隔的篮球场,做了好几个带球过人、传球、三步上篮、线外三分球等姿势。
没有球,但他好像手里有颗无形的球。
只着白色衬衣的他,也仿若变回那个身穿白衣校服的少年。
隔着球网观看他在篮球场上尽情挥洒的角度,章遇宁同样并非第一次。
不久,见瞿闻宣小跑出来,章遇宁蹲身帮忙从地上捡起他那件西服外套。不小心摸到内侧时,她发现好一阵过去了他的体温却依旧残留。
她以前只猜过他很怕热,因为每年冬天他都穿得很薄,但刚刚在鞋店里接过他递来的帆布鞋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很热,而期间与她并排行走距离稍微比较近时,也能感受到发散自他身上氤氲过来的热量。
抖了抖灰,章遇宁将外套交还给他,不免关心了一句:“你没发烧吧?”
瞿闻宣的表情有一瞬茫然,很快他反应过来什么,笑得难得露出虎牙:“不是,没发烧。我一年四季体热,越到冬天越像火炉。”
章遇宁了然地颔首,因为他越来越频繁的笑,受到他的感染,唇角的弧度也不由自主越来越明显。
瞿闻宣接过外套后没穿上:“我现在很热,不需要。你冷吗?给你披着。”
说实话,章遇宁的确需要。北京呆久了,她反而不太习惯清荣冬天的湿冷,明明她里头穿得也不少,寒意却总能钻着缝隙,仿佛非要渗入她的骨子里。
于是章遇宁没和他客气,重新接回来:“谢谢你,瞿闻宣。”
到底还是去掉往他名字的后面加“同学”两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啾啾,今日份更新。明天继续。捂脸,不小心就写多了,感觉这下得四章才能解决平行时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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