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下,少女身穿一袭蝶粉烟纱罗襦裙,肩披落地长莹白缀桃色纱带,一双小鞋从裙裾下露出两片飞舞的彩蝶,静待似远山芙蓉,动则姿态窈窕,形容巧倩。少女正在为双燕齐飞浇水。这花很难养活,平时她都是亲自照顾,从不假借人手。
“樱庭。”
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浅草樱庭抬眼,隔着郁郁葱葱的绕篱,看到一模样清俊,身形修长的少年。少年倚立门侧,笑容明媚缱绻,正是她的哥哥,浅草四枫院。
浅草四枫院走到浅草樱庭身边,接过她手中的绿玉花壶,继续给花浇水。“双燕齐飞花性矜傲,平日浇水要少些,八分干二分湿最好。我之前告诉你,用过滤干净的泉水浇灌它,其实泉水亦非最好的选择。最好的是新年的雨水,收集起来封入粘赤陶土捏的罐子里,待水温如常时拿来用,对双燕齐飞来说最好。不过我知你素性懒散,做不来这些,之前便没告诉你。”
“知道了,哥哥。”浅草四枫院来看她,浅草樱庭感到很开心,“哥哥怎么来了?我以为此时哥哥该在三省堂听课。”
浅草四枫院道:“原本在那儿的,突然感觉有些无趣。想着你不能上课,一个人在眠鹤居不知怎样了,就过来看看你。”
“哦,原来我是替你解闷儿的。”浅草樱庭脸上似有不满,一边低头嘟嘟哝哝一边用手指拨弄双燕齐飞葱郁的长叶。
浅草四枫院早就习惯浅草樱庭没事找事向自己撒娇,淡淡而笑,并不理论,只捡着自己觉得重要的事情说。“我们虽暂且打发走了父亲派来的人,大当家和点龙簿也破了旧例,允你继续住在眠鹤居,但万事也该小心收敛一些,切不可如往常一般任性了,知道吗?”
“知道知道,”浅草樱庭撇撇嘴,对浅草四枫院的唠叨很是不耐烦,“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更不会让有心人抓住自己的把柄借此为难大当家的。说起来,哥哥,咱们太府里真的有中原皇帝的细作吗?”奇快妏敩
樱庭性格柔弱,天真单纯,不适合参与进这些复杂的皇权斗争,阴谋阳谋之中,浅草四枫院也一直极力避免让她接触这些事。但浅草樱庭既然住在白龙太府里,想要完全不沾惹这些事也不可能。既然如此,浅草四枫院想,倒不如直接把话说开,该提点的提点,该警戒的警戒,这样才不至于让樱庭轻易犯了险。
“有,”浅草四枫院想到此处,索性把话都说了,“那人躲在暗处,可能伪装成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他从我们身上寻找他所需要的蛛丝马迹,说不定会伤害我们,所以妹妹凡事要记得小心才是。”
浅草樱庭点点头,“放心吧哥哥,我会小心的。虽然我平日里是不懂事了点,但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次大当家和陈九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怎么会给他们添乱呢?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哥哥,你最近瘦了好多,是不是功课太重的缘故?要不要去医署找叶大夫看看,让他帮你开点药调理调理身子?”
“不用了,哥哥没事。况且每月的今日叶大夫都要下山采购药材,此时不在府内,我如何能寻得着他?”浅草四枫院笑道,“走,进屋去。你昨天不是想让哥哥帮你找本书吗?我们现在去找找。”
“好。”浅草樱庭放下水壶,乐呵呵地跟着浅草四枫院进了屋。其实一本书而已,找不找得到又有什么关系,她只是很喜欢和哥哥在一起,无论做什么都好。
滇州隶属于大昭,是大昭与西夏的边界之地,因为大昭西夏两国交战的缘故,此时滇州古道上都是由西而东,准备撤离战场的人。这些人往往牵家带口,拉着自家的车,牵着自家的牛,肩上背上扛着包袱或者两三岁的小孩,还要照顾腿脚不便的老人,十分辛苦。
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有两人逆流而行,路上的行人纷纷对其侧目。有好心的大娘劝他们回去,指着西边方向说那边打仗了。
和尚与好心人道了谢,心道自己何尝不想回去,却也只得硬着头皮跟身边的人继续往前走。
风雪看六怀一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样子,轻笑两声。他伸手揽住六怀的肩膀,“六怀,我在白龙太府之时,曾多次看到你与大当家月下饮酒。”
“你都看到了?”六怀问他。
风雪点点头,“他在,我不方便进去,便没进去。”
六怀解释道:“我与国子祭酒大人,是多年的朋友了。我之前曾与你说过我的任务,与他也有些联系。”
“什么任务?说得如此隐晦。怎么,不能告诉我吗?”
“如果我说不能,你可以不问吗?”六怀看向风雪道。
风雪眸中有薄薄的一层绿光,这让他在筹划或算计的时候,看起来像狼一般狡黠。“六怀既然不想让我问,那我便不问。但是不问不代表我猜不到。是与皇太孙有关?哎,你千万别回答,我没问你。”
风雪一直是极聪明的。对别人来说十分隐晦的东西,到他那里,往往一点即破。况且他还十分狡猾。他说他不会问,也不让自己回答,可他却会在暗中观察自己的表情,从自己的神情中揣度他的答案正确与否。这一点对自己来说十分可恶,对风雪来说却屡试不爽。
风雪笑了,他已经从六怀刻意平静淡漠的表情中找到了答案。不给表情,是不想给答案。如果他猜错了,那为何不肯给答案?
“皇太孙的事,是他们大昭的事。六怀,你有你的使命,我懂。但若是你因此而涉险,我绝不会袖手不管。我说的话,你明白吗?”风雪的语气平平淡淡,仿佛在说一件吃饭穿衣般的小事,但六怀就是能从中听出那几分霸道与威胁来。
六怀知道,他是风雪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人。虽然风雪对外时常是一张冷脸一颗冷心,但越是这样的人,对待在乎的人却越是热烈和紧张。六怀可以体会风雪的心情,所以他亦可以顺服于这样的风雪。当日是风雪强行把他带出白龙太府的,但既然来都来了,那便跟着吧。六怀是和尚,最不喜欢与天斗,与时斗,与势斗。
如果说风雪是一把热铁打造的冷剑,那么六怀便是用柔软珍贵的鹿皮制成的鞘裹,温暖是他,护佑是他,归处也是他。
滇州古道的尽头,是大昭通往西夏的关口,有重兵把守。
“哎,你们干什么的?”两个士兵拦住风雪和六怀,一边搜查他们的包袱,一边询问他们一些例行问题。
风雪道:“我们是在大昭行商的西夏人,如今两国开战,我们准备回去。”
“那这个和尚呢?”士兵搜查完风雪,转头看向六怀,“你是中原人吧?”
六怀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小僧是雪龙古刹的六怀,这是圣上御赐的文牒。”
士兵接了文牒看了一眼,确认六怀的身份后,忙将通关文牒递还给六怀,而后恭敬道:“原来是六怀禅师,失礼了。”接着,他转头朝身后守门的士兵喊道:“快把门打开!六怀禅师要出关!”
关门大开,六怀道了谢,刚要与风雪出去,却听身后一道清朗声音响起,“慢着!”
临出关被人阻了一脚,风雪不耐,微微蹙起眉头。他转身,没想到竟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萧无庆。”
夕阳余晖之下,落霞漫天铺满,少年将军头戴红缨盔,身穿明光铠,高坐于马上。一年多来军营的历练让他的身形比之前又挺拔了不少,面颊褪去了书生的白皙青涩,五官愈发立体而坚毅。更可叹的是那双眼睛,因训练而长年浸润在风雨日月之中,变得更加乌黑清润,两只眸子里装得是少年风发的意气与军人谨肃的非凡气度。
“风雪,”萧无庆跳下马,将马绳递给身后的一个士兵后,他信步走到风雪面前,“好久不见。旁边这位是……六怀禅师?”
六怀单掌施礼,“阿弥陀佛,萧将军。”
萧无庆笑道:“萧某职任昭武校尉,哪里是什么将军,都是弟兄们混叫罢了。”
在两国开战之前,滇州不过是一个距离京城山高水远的西境远州而已,这里风气淳朴,将士们在训练场外都是勾肩搭背的好兄弟,平日里什么官职也不管,只混不吝地乱喊一通,没人在意。而今滇州成了战场,在战场上,像萧无庆这般能力出众,受上重用受下爱戴的校尉,实际上便也相当于半个将军了。称呼一声“萧将军”,亦不为过。
“白龙太府的故人们都还好吗?”萧无庆问风雪。
风雪道:“都好。至于其他的,我想我也不用多说。该知道的,你应该都早已知道了。”
萧无庆看着风雪,道:“好不容易见一面,此番你离开大昭,再见到也不知何年何月,不如就便一起吃顿饭吧。”
风雪如何会不明白自己现在人家的地盘上,只有听话的份儿,便也看似随意地说道:“有何不可?只是劳烦无庆兄弟了。”
在距离滇州关不远的一个酒楼里,三人落座,不待片刻酒菜皆已齐备。
“此次大昭与西夏两国交战,两边通商贸易的道路俱被切断,不知风伯伯的生意可受到了影响?”萧无庆替风雪斟了一杯酒,问道。
一听这话风雪便明白,自己的身份被人怀疑了,对方在打听他的家世。萧无庆为人沉稳持重,不是什么听风是雨的性格,他既然这么问,那么手中便是有确凿的东西在了。不过他既然不直接问,那么风雪也不会直接回答。
“家父很好,劳烦费心了。”
萧无庆点点头,沉吟片刻后又道:“不知风雪对两国开战之事,如何看待?”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风雪望着窗外一望无垠的黄沙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他喃喃道:“这原本就不是四国之间的事,不过是西夏的内乱而已。只要内乱结束,战争也就随之结束了。”
热辣的酒液从喉咙灌入,沁入心脾,滚烫的感觉瞬间弥漫肺腑。萧无庆的眼睛注视着风雪,“你真的这么想?”
回视萧无庆的双眼,风雪毫不退缩,“你不如信我。反正两国已经开战了,再坏还能坏成什么样?”
“你准备怎么做?”萧无庆问风雪。
风雪沉眉道:“首先,我得出关,回到西夏。”
萧无庆点点头,轻声道:“我明白了。”片刻后,他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默默吃饭的六怀,问道:“六怀禅师,听说您与大当家是故交?”
“阿弥陀佛,”六怀放下手中筷子,用干净的帕子擦净嘴,道,“萧将军的意思小僧明白。放心,国子祭酒是小僧的好友,小僧不会做对不起朋友,对不起大昭的事。”
萧无庆看着二人,不再说话。
风雪和六怀最后还是出关了。站在滇州关的城楼上,萧无庆遥送二人离开。西洲蛮烈的大风刮得大昭的旌旗呼呼作响,庄严肃穆的战争气氛在城楼口弥散。
红衣女将走到萧无庆身边,“你放他们走了?你信他们?”
萧无庆回答招曦,“作为太府同窗,我愿意信他。作为大昭的昭武校尉,我愿意赌一把。”
若不是看到萧无庆冷冽的眉眼,温缓的唇弧,招曦很难相信如此的严威与情义会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无庆,”她笑道,“你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拉着我的裤脚哭泣的小孩子了。”
萧无庆望着风雪和六怀渐渐消失在远方的身影,没有说话。
那年他十五岁,还有两个月就要去白龙太府读书了。但他的父亲和叔叔却在那时被查出贪污竣河工程的款项,数额巨大,一旦上报朝廷,那么整个萧家便完了。好在当时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宣威将军招曦。她负责辅助工部和刑部办理此案,但却在偶然间掌握了额外的信息而先于外人一步查到了萧家身上。招曦与萧家兄弟同朝为官,交情还算不错,在萧家人的恳求下,她答应不将此事上报给朝廷,保了萧家一命。
这是萧家人知道的所有事,但在他们不知道的背后,是当时年仅十五岁的萧无庆所付出与牺牲的。招曦威胁萧无庆,如果他不答应她,她便把手里掌握的对萧家不利的证据上交给刑部。那时的萧无庆毫无办法,虽然恐惧,虽然恶心,但还是只能答应了招曦。
好在这么些年来,招曦确实信守了她的诺言,没有出卖萧家,甚至还对萧无庆几多照顾。萧无庆是个知恩的人,他感谢招曦。但在他心底深处,招曦仍然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在白龙太府的三年,他很少回家,但招曦作为白龙太府的武教官,还是会来白龙太府。白龙太府守卫森严,招曦不方便对他做什么,除了海棠秋狝那次外,他都不用再做那些令他讨厌的事。
郡考之后,他也考虑过要不要来军营。如果来军营,他不得不面对招曦对他的纠缠,但如果不来……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他不可能一辈子不入军营。他是萧家的儿郎。萧家的儿郎,是注定要成为马上的英雄,是注定要上战场的。君不见,故人横海拜将军,侧立南天未蒇勋。何况他不是一个逃避的人,既然欠了债,承了恩,就要还。
招曦弯身把手肘懒懒地搁在城楼上,手掌托着尖尖的下巴,歪着脑袋仰看萧无庆,嘴角漫起一丝愉悦的浅笑。
西境的风总是一阵一阵的,此时风势小了,只将招曦鬓边的两绺长发轻轻吹起,拂过胭红的面颊,仿佛盛开在滇西黄沙中的桃花。
萧无庆看了她一眼,而后目光似被烫到了一般,他不自在地别过眼去。不知为何,以前再不齿的事他也做过,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而如今只是看她一眼,心里就有一种难以描摹的感觉。他不明白,招曦明明是一个邪恶的女人,为何也会有这种少女般明媚的笑颜。 奇快文学为你提供最快的六首状元更新,第 34 章 双燕绕篱剪兰因,故人横海拜絮果免费阅读。https://www.xqikuaiwx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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